第1節

  輕掬你心

  第一章


  早春的大興城仍覆著薄雪,枝頭的新芽卻已不甘寂靜地努力鉆出綠意,硬是招展出

  不畏寒雪的強韌,抖去一季嚴冬的困頓,春天來啦!

  四季的遞嬗從未失職,人間的朝代卻沒個章法的更更迭迭,然而尋求安居樂業卻是


  一致的心愿,并為此而努力。在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定律下,南北朝的混亂,終于在

  楊堅手中有了大一統的結局。


  隋朝,一個在后世人口中短暫卻是最富有的朝代,在文帝勵行節儉的政策下,人人

  安居樂業,不僅人口成長一倍以上,農業生產的提高、社會財富的激增,在在顯示了政

  治安定的程度。


  文帝開皇十八年的春天,就在國泰民安的歡欣氛圍里到來。


  太史令的官邸里,元宵剛過,張在大門口兩端的彩燈還未摘下它鮮艷的風情,宅子


  內卻已不再懷有過年的好心情。


  在西側的桃花林深處,有一座建于湖面上的樓閣,隨著仆婦的進進出出,一盅又一

  盅的補品送進又端出,早不復它該有的幽靜;再摻雜著全宅上下所有人凝重的神色,過


  年、元宵之類的節慶,似乎是上輩子的歡樂,并且永遠不可能蒞臨此處一般。沒有人展


  露笑容。


  “咳!咳咳……”


  一聲又一聲摧心扯肺的遽咳,像是在宣告藥石罔效的鐵證,就見得,才剛拮上的雪

  白棉中又沾染上了觸目驚心的血絲,教人見了,莫不鼻酸心焦。


  王輔賢不能自己的老淚縱橫,心焦于他的無計可施。


  “蕓娘,救救你自己吧!告訴爹,有什么方法可以救你?你應該知道的,不是嗎?”


  床榻上,半躺著一名妙齡少女,細致的容顏里陳列著一致的蒼白,只有漆黑的發絲

  以及中帛上的血水是額外的妝點,益加顯示出女子命如薄絮的鐵證。


  再度經歷過扯裂心肺的咳嗽后,女子努力要發出聲音,服侍在床榻邊的侍女似是心

  意相通,輕巧地扶好主子,將她覆面的秀發挽到身后,露出女子雖無血色,卻依然靈氣


  逼人的面貌。


  “爹啊……”沙啞的細吟幾不能成句。


  侍女趕忙端來一杯甘蜜水讓主子潤喉。


  “阿爹,這是女兒的大劫,您該明白的。”


  怎么不明白?但明白了卻不表示他要認命啊!何況他更知曉了解女兒的本命,知她

  是……


  “阿爹,天命如此,是女兒選擇這樣一條路的,怎么也沒得退了。”不必細觀父親

  的神色,便已知曉他心中之所思。呀……她的能力愈來愈敏銳了,這只表示了一件事,


  也就是……這個逢九大劫,她是逃不過了。


  “蕓娘,我的兒呀……”王輔賢哽聲呼喚。饒他是大隋的司天監、太史令又如何?

  饒他是善卜筮,能算天機又如何?世人求他指點迷津、趨吉避兇,奉他是第一神算,以

  為他既知天命,想是仙風道骨、快樂無憂如神祗,豈知神祗也有神祗的劫數,容不下清


  閑享命。何況他區區一名凡夫俗子?

  “為何不濟事呢?去年冬至之后,為你訂下了寶貴之親,不求名不求貴,只求沾取

  咱們大隋正盛的國運,給你廷命呀,怎么反倒病得更重呢?東宮太子的盛氣,該是化劫


  的唯一良方才是,怎么……”


  蕓娘搖了搖頭,怎好告訴為她憂心了十九年的父親,她的逢九大劫,正因沾染了皇


  族楊家的氣運,而招致更無力挽回的結果?她是……活不過這個年頭了。


  “爹,女兒的命,不是任何人廷得了的,即使是紫微王星加持,也沒有用的………”


  更何況,昨日她觀看星象,白虹貫入東宮門,太白襲月,這是東宮太子退廢之象。皇族


  兄弟相殘之氣又現,再往后算去,又是一片腥風血雨……父親想為她沖喜不成,反倒讓

  她率先因皇朝即將由盛轉衰、由清明轉黑暗無道而承受其苦果。


  總是這樣的,總是在這樣的世道里,她投生為人,然后心碎神傷地離世。


  王輔賢忍不住算了又算,卜了又卜。沒錯呀,蕓娘跟太子殿下確有夫妻之緣,若不


  是緣系于相輔相成互壯其運,這姻緣便不可能造成,命底便不會這般織就……


  尤其女兒的元神屬清命,不能加諸任何一絲凡情世愛,難得算到了姻緣,上天必有

  她的用意不是嗎?

  “昨日太子天殿下已自邊防回朝,皇后娘娘還提起要為你們合計大婚事宜呢。元妃


  乍然病故,攪得宮里流言四起,沒一刻安寧,又知你天春以來大病,也許婚事早日辦妥,


  天下便太平了。”


  “爹呀……”她只能無言。


  “別擔心,一切由爹來打理。你可是由百名神算子一致卜出的天女,身系著大隋的


  國運,不會有事的。瞧咱們國運此等昌隆,你怎么有事昵,不是?”


  天女……


  這詞兒逗出她唇畔一抹無奈的笑意。


  她能算出自己已過了十世這般的輪回,卻不明白最初的最初,打哪得來這樣的劫數,

  往后呀……她不想再如此下去了。不要了……


  “啟稟老爺,云大人求見。”王府的總管事垂手恭立在閨閣大門外稟著有訪客。


  “知道了。”王輔賢應了聲,要管事好生招待后,再回頭看著面色仍舊慘白的女兒,

  忍下心痛,為女兒理好被單枕頭。“明日太子殿下應會過府探病,知你大病,頗為掛心,

  一大早派傭仆送來數箱珍貴藥材、補品,殿下著實是有心人呢?”


  蕓娘不語,困倦地閉上雙眸,腦中浮出了數張模糊的男性面孔,努力抓攫好半響,

  才定住了屬于太子殿下的那張臉型……。


  楊勇殿下溫柔寬厚的笑臉,終究是少了些專斷與心機,所以,命定了要與王位錯身


  而過……


  “你歇息吧,我去看看你云大叔找我何事。”


  “就告訴他,昭訓不得皇后娘娘歡心,怕是坐不上太子妃之位。”勇太子目前專寵

  云昭訓,早惹得皇后心生不悅而不自知。獨孤皇后獨攬文武的專寵,最是痛恨男人納妾


  了,太子殿下對這些細微處總不經心,怎么斗得過心思深沉的晉王呢?

  她的病,突發于大年初三那日,與晉王楊廣偶遇于“渡佛寺”;她看到了他身后狂

  囂的黑暗,漫天漫地向她撲掠而來,一道黑煞貫穿她額心,震散了她原就不易凝守的護


  世元神,讓她無力自球的昏厥于近身衛侍獨孤玄的懷中。


  沒有人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晉王不解、獨孤玄不解,但她卻知道,一切只因她企


  圖螳臂當車,總是忘了天命不可違,如果大隋人民即將有十三年民不聊生的苦楚,那也

  因為是全民的共業,輪回里注定的……


  但,她永遠學不了乖,總是因為看到了腥風血雨的末來,而心生不忍地妄想改變。


  笨呵……


  在父親走出去后,她伸手撫著她灼熱得燙人的眉心;她十九年來所修持的護世祈咒,

  盡數毀于晉王的兇煞氣中,改變了什么呢?挽回了什么呢?


  只不過廷了兩年。


  太子將在兩年后被廢,皇上得以多在位兩年,人民可以多享有富足的盛世兩年………


  她的命,只換來這么一點作用……真上差勁啊。。,,,,沒了護世祈咒的保護,


  又逢九大劫,她眉心的空虛日漸洞開出本命元神的罩門,外人看來會以為是長了朱砂痣,


  其實哪知它是一條足以毀滅她仙體元神的佳徑。


  但……無所謂了,壓不過的劫,合該是灰飛煙滅,她從來就是無所謂呀。


  這是第十世。


  而下一世的末知之門,已經漸漸向她招手。


  她將面對的,亦是相同的傷痛——


  救不了世間無限苦,恨自己知命卻無力救命。


  這樣的輪回還要多久?

  好累、好累了呀……


  傳說,護國天女,百年一出。皇族若能得她庇助,必能消滅解厄,化去天下間不祥

  之氣,保國運之長治久安。


  而十九年前,大隋建國的機運,據說契機于護國天女的降世,使得四百年來群雄割

  據分裂的亂象,終于走到大一統的局面。


  護國天女降世后,名喚王蕓娘,是神算王輔賢的獨生愛女,隨著其父任職司天監,

  她也佐助以天文歷法的制訂,同時更是東宮太子的司禮太傅。在皇帝與皇后的授意下,

  護國天女這輩子是注定得為大隋的興盛鞠躬盡瘁,再無他望。


  太子妃元氏在去年猝逝,獨孤皇后立即作主訂下王蕓娘與太子的婚事。一方面是不

  給正當寵的云昭訓扶正的機會,更重要的是,楊家霸定了護國天女。


  即使太子永遠不能與王蕓娘有夫妻之實。


  這日,天降薄雪,楊勇便是在這樣陰寒的時日,領著好友兼右將軍宇文龍前來探訪


  蕓娘。


  總管事恭敬地領貴客到觀星臺。小姐稍稍感到能起榻了,便誰也攔不住地登上觀星


  臺,向天文觀生以及靈臺郎要來臥病這些時日所記錄的天體變化,順道向六十位天文觀

  生講授星相的知識。


  東宮太子的駕臨,霎時驚慌了觀星臺上眾客,連忙起身恭迎。


  楊勇向來是來拘的性子,揮手讓眾人退下后,含笑地走向白衣勝雪、靈氣逼人的蕓

  “半年不見,蕓娘仍是美麗依然,可惜身子骨薄了些,真令人擔憂,你氣色相當差

  呢。”


  蕓娘行完禮,讓丫環扶坐在偏位,還沒坐穩,近侍獨孤玄已捧來參茶要她潤喉。她

  淡淡一笑,心知拗不過他鐵一般的堅持,也就不做徒勞的抵抗,喝下了。


  “你生了什么病呢?問御醫,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診來診去,也只知你身子一日


  虛過一早日。你亦是個不世出的神算,對自己的命有何見解呢?”他雖然對卜筮之事沒

  多大興趣,但也不完全排斥。


  “殿下是知道蕓娘向來體弱,年歲逢九便會大病一場,也可說是見怪不怪了。”她

  一貫的輕淡,對自己的病體不怎么掛懷。抬首迎向另一雙幾近失禮直盯她看的雙眸,看

  到了態腰虎背、武將打扮的男子。


  楊勇這才想到要為兩人介紹。


  “呀,這是右栩衛將軍宇文龍,此次隨我回朝,向父皇稟報邊關的防御工事部署的


  情形,是我父皇最倚重的少年英雄,更是我自幼一同長大的好友。一直想一窺護國天女


  的真面目,我便領他一同來了。”


  “蕓娘見過右將軍。”她淺笑,散發在右將軍周身的是一股鮮紅的凜然正氣,令她


  感到舒坦,即使……日后他將為了浩然正氣的秉性而步向……


  “不用……呀,別多禮……”宇文龍看似嚴厲的方正面孔,霎時充滿窘然血色,即


  使留了一把不修飾的胡須也掩不住慌亂羞紅的臉。


  每個初見她的人都不會有太正常的表現,不知為了什么。生性的淡然,讓她不對無

  謂之事多做深想,也就以淺淺一笑帶過了。


  楊勇打趣道:

  “我倒是不知道原來驍勇善戰的右將軍面對女子竟會害羞呢!”


  “殿下,您就饒了下官吧!”宇文龍連忙告饒。


  “不怪你,實在是蕓娘太過特殊,不是因為她有姣美的容姿或絕深的智慧。而是奇


  異的,每當看了她,心情總會無比的舒暢平和,再怎么擾人的煩心事,當下也變得不重

  要了。


  但不知怎地,她常是病懨懨的。”說著,又憂心了起來。看向蒼白的蕓娘,突然訝

  異地問:

  “咦?你眉心幾時生了朱砂痣?紅得鮮艷,像胭脂點上也似,這是畫上的嗎?”


  蕓娘輕撫上眉心,那兒抽搐著一陣陣的疼,但她仍是微笑地回道:


  “突然長出了鮮紅的痣?也不知為了什么。”


  “這倒也好,整個人看來更仙風道骨了。”


  “是呀,像仙女。”宇文龍著迷地應和。


  楊勇突然想起:


  “對了,原本晉王也想跟我一同來的,你們見過是吧?在佛寺。不過只他見過你一

  眼,而你那時突然發病昏倒。我是在事后才由他人口中聽說你就是傳聞中的護國天女,

  很遺憾沒能見上你一面。要不是母后宣他入宮,他原本要來的。”


  蕓娘臉色微微一變,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青慘。以為沒人察覺她一瞬間的虛弱,

  但身后悄悄扶來的大掌,告知了她那個自幼護她到長大的近侍對她的轉變無一不曉,再

  細微也逃不過他關懷的銳眼。


  太子楊勇的靈體,是清朗的口氣;宇文龍是正義的紅氣;獨孤玄則是沉穩的藍氣。


  他們強盛的氣勢原本足以護住她逸散縹緲的元神,但比起王星漸現所加持的黑氣,什么


  便不夠了。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睜睜看太子殿下的印堂被黑氣所蝕,而他依然天真

  得不自知。


  就像她眉心的靈洞愈開愈大,一旦有人知曉了要如何占她的元神,沾染她的清靈,

  陷她于萬劫不復,那么她是連自救的能力也不會有。


  天女嗎?

  天女的降世若只為了歷自己的劫,然后眼睜睜看世人受苦,而使不上半分力氣,哪

  來的資格受世人景仰愛戴,甚至膜拜?


  這就是未來三輩子、五輩子甚至數十個輪回所要擔任下去的角色嗎?就為了歷完劫,


  在仙界更上層樓,提升自己,而冷眼看待天下蒼生嗎?


  她還要這樣下去嗎?

  封印……


  忘了從什么時候起了這個念頭,但真正想實踐它,卻是最近。


  她是逃不過十九歲這個大劫了,她知道。


  百年一出的天女,被世人所誠心誠意的期待,然而,在她什么也做不到的情況下,

  她愧對天下人的虔誠,再不愿當那什么天女降世的神恩。無能于解救蒼生,唯一能做的


  只有成就自己。這算什么呢……


  她算了又算,想了又想,卻是遲遲下不了決定。


  方法不是沒有,只不過……


  這種怎自私,該嗎?


  “天轉涼了,小姐請回房歇著吧。”


  挺立于蕓娘身后的獨孤玄輕輕開口;站在風口處雖可為小姐擋去飄雪,卻無力阻卻

  寒冷。


  “玄,別擔心,不礙事的。”


  幾聲輕咳昭示著她的安撫是多么不足采信的事實。但她的時間不多了,再不久,她


  將得到長久的安息;也因此,不再輕易教床榻占去她所剩不多的時日。活在當下十九年,


  似乎從不曾好好看上一遭,想來也真是可惜了。各朝各代的風光具上不同,興盛的、衰

  敗的、快樂的、愁苦的;福報與孽輾轉交替,織就人間悲歡苦樂,既無能干涉,何苦來

  此一遭?

  既生多情心,又怎能要她無情冷視世間苦?

  “太了殿下又差人送來補身圣藥,丫頭們正熬著,小姐莫要辜負大家的關懷才好。”


  她回頭看他。


  “玄,你過來話不少喔,很少見你這么有開口興致的。”他年紀稍幼她一歲,兩人

  自小一同長大。知他有無微不至的細心,亦知他寡言的天性,常常兩人就是這么沉默度


  過每一日的。她看天象、看書、編歷法;而他則看她、照顧她、保護她。


  “屬下僭越了。


  “別這么說,你只是擔心,一如其他憂心于我病體的人。我這場病,并不同于九歲

  那一次,你看出來了不是?”


  “小姐會痊愈的。”他哽聲說著,語氣里難掩因心慌而滋生的怒意。


  “生與死,早就注定了。”而這些又哪是口舌之爭可以改變的?她自嘲一笑。“世

  人都說我是護國天女,其實怎么看,我都像是被世人所保護的庸女,我的存在,想來真

  是可笑得緊。”


  “不是的!小姐是天女。因為你身負護世大責,所以你的身子總是承受不住,以致

  于一日憔悴過一日,甚至還……嘔了血……”獨孤玄緊閉上眼,許久才睜開,卻不敢直


  視主子,背轉過身,輕輕低喃:“我希望你不是天女,不是這般尊貴………”


  蕓娘抬首看天空,嘆道:


  “別為我擔憂。其實生死之間,俱是解脫與牽絆的起頭。宇宙何等浩瀚,只著眼在

  數十年的悲歡離合,倒算得上偏狹了。”她想了想,勸他道:“其實,這樣也好,你快


  要自由了,被我這病體絆著,你什么也沒得施展。我算過你的命底,姻緣與人生大運皆


  在北方……


  “我不需要自由!”更不需要姻緣。


  蕓娘怔忡于他倏然轉過身的面孔,那種幾近痛苦的渴切,是什么?

  “玄?”


  “小姐與太子殿下有夫妻之緣,那么,小姐……喜愛太子嗎?”


  “喜愛?男女之情是嗎?我并不了解這種凡世間的糾纏,你知道的。”記得去年與

  太子訂下親事時,太子殿下也問過她懂不懂男女之情。


  不懂的。她的本命元神里,沒有愛欲的認知,只有對世人一致的悲憐,然后暗自神

  “不能對某一個男子有所偏愛嗎?”


  “不是不能,而是不懂。”


  “若有一天懂了呢?”他問得絕望。


  她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淡笑道:

  “倘若我懂得了,想必是投生之前,本命元神遭受沾染,不復純凈的最初。”


  再度撫上眉心的紅痣,這個致命的罩門,十世以來,沒這么明顯過,若是魑魅魍魎

  打定了她的主意,她只怕只有任其宰割的份了。


  沒有人知道她怎么會在今日走完她短促的一生。


  她的身體時好時壞,壞上幾日又好上幾日,只要不糟到嘔血的程度,司天監府邸內

  上下便安了些許心。昨日,蕓娘甚至可以不必丫頭扶持便能自個兒走出門賞春景。算起


  來這十數日以來是她最稱得上健康的一段時間。


  因此,當她手腳逐漸褪去人體該有的溫度,向死亡的國度臣服時,仍沒有人愿意相


  信好端端的一個年輕姑娘,就要死去了。


  沒有人準備好要面對她的死亡,他們都認為天女是不會死的,尤其大隋的國運正盛,

  沒理由護國天女反倒向衰微臣服。


  “爹,女兒……走后,請為女兒護法三個時辰……然后……立即火化,將女兒的骨


  灰沉入青龍潭內,那么,也許……也許……女兒還能盡上最后的心力……”天命不可違,


  但她仍會試著去做,也只有這一世了……王輔賢老汩縱橫地握住女兒冰冷的雙手,不忍


  地看著女兒的眉心紅痣,竟翻涌著灰氣。那是封印,正在封閉著她屬于天人的元神。


  不該逆天行事的,但因著為人父的私心,再不忍女兒生生世世受盡悲苦病痛,承擔

  她能力所不及的護世職責,耗盡了一世又一世的生命,成果卻總不及龐大孽力的破壞,


  上天對她何其為公平?

  所以王輔賢不僅由著女兒對她自己下了咒印,以混沌濁世的灰氣覆蓋住她清明無瑕


  的元神。她不在乎下輩子會不會投生為牲畜或癡愚的人,她只求再無異能,不去解古今、


  知天機,然后又無能為力,即使自我毀滅的結果是元神俱散,她亦不在乎。


  “蕓娘,爹明白,絕不會讓任何人或鬼魅靠近你身,毀你封印。”


  “務必……小心晉王爺……他不會甘體的……”昨日再度見到晉王,他的黑氣更濃

  更強烈,筆直沖煞入她的元神,她便知道,在這一世的輪回里,她是走到終點了。


  王輔賢心下大驚,急忙問:

  “蕓娘,莫非你是想躲過晉王的煞氣,所以才用濁氣封印自身,不讓晉王得你元神

  庇助?”這怎么得了?這樣是不行的呀!


  這些日子,他由星象里看出江山傾頹淫亂之氣已現,知道晉王正是護國天女的絕命

  克星;而晉王對王位勢在必得的情況下,怎么可能放過蕓娘?


  為了抵御晉王的煞氣,蕓娘寧愿以濁氣先污去自己的元神。但晉王的氣勢豈是小小


  的濁氣擋得了的?到最后,不是蕓娘毀了自己,便是教晉王的煞氣吸納入他的王運之中,

  加速他稱王的腳步。


  “爹……我承受得住的……”她想微笑,卻連吸納都困難萬分。


  “不行!我不允許!”王輔賢跳了起來,趕忙掐指一算,喜道:“有法子的!只要

  在你的靈穴處滴注陽剛之氣,便足以化去陰煞的侵襲!邪不能勝正!”


  蕓娘努力要伸手阻止……但卻只能無助地垂下……


  不可以,不能夠呀……


  在她本命元神如此脆弱的情形下,任何一滴血液入侵,都足以毀去她純凈的命底,

  并且同時也將與那人在往后的輪回里糾纏不清了呀……


  何苦拖著人受累?她只想孑然一生、寂然永世……


  但王輔賢只求女兒解脫,只愿她來生有正常的日子可過,他道:

  “頂多是你識得了塵世之情而已,至少你不會投生為癡愚,也不會助長晉王的陰煞

  之氣。你等著,我立即去找太子殿下,請他救你!他是正直尊貴之人,有他的血加入你


  本命,來生你們將有夫妻之緣分,為人父求的,也不過是子女的幸福而已!”


  王輔賢快步走出去,沿路要五名丫環守在內室的五個方位,二十四名男丁布守在庭

  院八方,無論如何不能讓人進去小姐屋內。


  不能親眼見女兒咽下最后一口氣是至大傷痛,但比起下一世、下下一世,往后生生


  世世的輪回,他所能盡的綿力來說,這是值得的!

  “爹呀……”


  神智由清明轉為恍惚,蕓娘雙手結成蓮花印,床榻的四方升起檀香,煙霧縹緲,像

  是千年以前的記憶,將她牢牢擁住,悠悠忽忽地牽引她走向再無病痛的往生之處,再不

  能回頭探看此生的結局……


  即使她的封印尚未結成,尚有三個時辰……


  她不會知道,有一道疾矢般閃進的黑影,因為聽到了父女倆的對話,而將滿腔摯愛

  狂情寄托于來生的相許,咬破了指頭,一滴盈滿深情的血液淌流入了蕓娘的眉心,迅速


  化去灰濁之氣,加入了她體膚里遁入元神之中……


  不求今生,但求來世……


  “怎么會呢?蕓娘怎么可能突然就香消玉殞了?”正在書齋里閱冊習字的楊勇聽完


  王輔賢的話后,跳了起來!“才就好三月迎她入門的,她怎么會……?昨日共游時,她


  甚至可以自己走呀,我不相信!我要立刻見她!來人,備馬!”


  “還是備馬車吧,殿下。一路上下官正好稟報小女的情況,并懇求太子殿下玉成此

  事。”


  “好的,路上談。”楊勇大步跨出書齋,忽地腳下一頓,側首吩咐緊隨于左右的侍


  衛:“偉右將軍即刻至大門與本宮會合,速去。”


  “是”侍衛立即飛身疾去。


  算算時辰,此時正是宇文龍來找他議事的時刻,他與蕓娘亦有情誼,相談甚歡,應

  該也會對蕓娘的狀況感到憂心吧?理應找他一同前去。


  楊勇不相信蕓娘會是薄命之人,不可能的!


  “稟殿下右將軍不知何故,策馬出宮去了!”


  “出宮了?”俊眉一皺,不及多想,心思全揪在蕓娘病危的事情上,吆喝道:


  “不管了,走!”


  一行人匆匆上馬后,沒人發現一名小廝立即往晉王府快馬奔去,稟報這個消息……


  晉王府內,首座者凝思許久,才緩緩道:


  “天女猝亡?那么她是不能為我所用了?”


  趙國公楊素拱手道:


  “王輔賢那廝生怕王爺奪天女骨灰助長己勢,想必會將骨灰沉入青龍潭,以護皇上


  的紫微星曜不被遮掩。”


  “那么,急請太子過府,又是何因?”俊美的面孔上有一雙沉闋深銳的眼,直直看


  向楊素。


  楊素道:

  “據方士解釋,護國天女生來輔佐正主,現今輔助皇上,日后輔助于您,即使她心

  向太子,仍是改不了既定的命。若她不肯遵行,唯有毀去自身無瑕的仙體元神方可化去

  她護國天女的使命。我想王輔賢打的正是這主意,也恐怕是天女所授意。不過無妨,對


  王爺的將來并無阻礙。”


  “本王倒是好奇,如何毀去天女元神。再有,毀了又是如何結果呢?”首座者正是


  楊廣,隋文帝的次子,獨孤皇后最鐘愛的兒子。


  立于楊素身后的方土回答道:


  “啟稟王爺,據屬下觀察所得,天女被王爺的旺氣沖煞之后,眉心的罩門洞開,再

  無力自保,此時任何鬼怪若欲奪她清命,皆易如反掌。當然這一點,王輔賢防得極為周

  延。現下,若有男子在她眉心滴入自己陽剛之血,不僅可防煞防鬼怪入侵,據聞,在轉


  世輪回后,此名男子將會是天女的命定之人。天女屬清命,每一世的輪回皆應不識情愛,


  如今有了男子之血加持入封印,往后將不再是天女這命,而只是個凡人了。”語氣間不


  無惋惜之意。


  “她說本王永遠得不到她”想到昨日相遇的情形,楊廣冷冷地笑了出來。


  楊素笑道:


  “得不得到已無所謂了,反正沒人得到她。沒了天女,王爺還怕誰能阻您走向九五


  之尊的道路?”


  楊廣搖搖頭。


  “皇帝之位都能手到擒來,我又怎能允許那小小的天女說我永遠得不到她呢?”


  “王爺,您……?”


  “我要她,就訂在——下個輪回吧。”楊廣傳喚下人備馬。


  “您這又是何必呢?”楊素完全無法理解。


  楊廣原本已向門口走了數個大步,聽到他的咕噥,倏地轉身,笑出狂妄的唇線:


  “你知道本王最鐘愛太子手中哪兩種東西嗎?”


  “東宮之位,以及天女。但天女已經亡故了呀……”


  “不,她還給太子允諾了下輩子哩,那么一切便沒有結束。就在下輩子,才有真正


  的勝負。”


  馬已備妥,楊廣躍上馬背,策馬往太史府奔去,為了他的勢在必得。


  傳說,天女香消玉殞于十九歲的芳華。傳說,天女耗盡生命,圖求太隋盛運綿延,

  人民多得了幾年安居樂業的好日子過。


  傳說,天女猝逝那日,天色清朗,卻下著薄雪;是春日,卻盛開著夏日的蓮,像是

  一種靜靜的哀悼。蓮花于次日枯萎,再不曾盛放過。


  傳說呀,傳說……


  天女讓摯愛她的男子烙下了封印,從此注定了她要走上愛情的輪回,在下輩子追尋,


  然后相守……


  以血恪下的封印,將由血來解開……


  沒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模樣,以什么方式……


  于是,在生生世世的翻轉中——


  四名男子展開了他們的追尋……


  追索著那名被他們以血允諾下真心的女子,以相同的誓約回應。


  路途正遙,門扉由此處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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