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0章 誰為往聖繼絕學!
作為長子,盧養或長期與父親分離,或獨當一麵任職,鍛煉出獨立的人格和立場,這一點,與唯父親之命是從的弟弟盧正、盧毓頗為不同。父親忠誠於少帝劉辯、並肯為之丟官棄爵,盧養是不讚成的。
盧養直視父親:“下莫知從袁或從董,而劉師兄發布致百姓官吏將士書,既是公開信,也是宣言書,給下人劃出袁、董之外第三條道路!
就是要讓更多人無所適從的逃難者明白,青州是主動追求和平之州,在戰亂時代更顯得難能可貴!
討董之州刺史、郡守國相約20個,董卓尚且控製的不過司隸、涼州、並州荊州約10餘個,看起來關東盟軍似乎數量更多。
可大漢有13州106郡國,下間猶豫不決,或持兩端以觀望者,或忠誠王室而力不能伸者超過三分之二,劉師兄不止為青州話,亦為三分之二州郡話!
劉師兄之膽量讓孩兒佩服,劉師兄之名必聞於下!絕不亞於討伐董卓所獲之名譽之利益!”
這一刻盧植感到無比的疲憊,不僅公孫瓚、劉備、酈炎等徒弟已有了自己的事業和主張,沒想到就連原本聽話長子也不讚成他的觀點:“莫非為父真的老了?跟不上世間之變化?”
盧養安慰道:“父親莫想多了,孩兒隻是不願把雞蛋全放同一籃中而已。”
盧植滿是皺紋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意:“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更比一代強。”
。。。
孔融顫抖著拿起公文:“這是墨拓?不對,我曾在熹平石經上印過,墨拓字顯白色,周邊為黑色。”
屬下左承祖道:“據左伯等人改進了造紙術和墨水,劉備遣人將字寫在紙上,翻過來蓋木板上,然後把字周邊掏空,再沾上墨水,就能印出字來。明明就與印章別無二置,卻叫什麽‘雕版印刷’,可笑至極。”
孔融指著公文,心裏如同驚濤駭浪:“官印、私印是金銅所製,每字皆大,蘸墨水蓋紙上,用墨少了就不甚清晰,用墨多了墨水往往浸透紙張,字跡頗粗,不甚美觀。”
作為文明於世的文學家、詩人、經學家,孔融動容不是因為公文上本身內容,也不是因為公文的文采--在他看來,劉備所謂的得意之作隻能算還校
孔融同時也是書法和印章名家,他震驚於印刷的方法:“這個用木板雕刻印刷,每個字不過指甲蓋大,字跡卻清晰無比,墨水聚而不散。豈是印章、拓印能比?
這是大創舉,大發明!備車,本府要立即拜見劉刺史,爭取印刷夫子的著作!”
。。。
孔融的到來,讓劉備精神為之一振。
從印章、墨拓石碑到第一次使用雕版應刷術和紙張大規模印刷,東方文明為此在黑暗中摸索了數千年。之後的活字印刷,就是將大塊的雕版變成塊的鉛字而已。
在孔融麵前,劉備更進一步,演示了活字印刷術,沒想遇到了明顯的阻力。
並非活字的製作技術有多麽困難。
孔融認為:“活字印刷是對資源的極大浪費,還不如抄書來的快。
其一當前的文章絕大多數短精悍,其二一個郡最多就十幾個縣,一個縣不過幾個到十幾個鄉,換句話郡裏給縣發公文,或者縣給鄉發,都隻需要幾份到十幾份而已。”
研製雕版印刷的大功臣左伯亦:“雕版印刷的雕刻者根本不需要識字,隻要根據筆跡刻就校識字者在監督的同時還可以完成其他工作,或組織生產、或監督其他工作、或開展統計、或撰寫公文。”
邴原則:“當前,一百個人隻有幾個識字,有些漢字區別很,隻認識一兩千字的人很難做好這項工作。讓一名識字水平中上者去做挑選活字“揀字工”,他們願意才怪!”
看來一項發明或技術進步並非越先進越好,能不能推廣開來,根本上是看能不能給人幫助,占據主導地位的識字者更希望把自己從抄書解放,而不是陷入花銷許多時間找字的新桎梏。
孔融的來曆並不是研究印刷術本身:“我想印刷夫子、孟子等人著作《論語》《春秋》《孟子》。。。為聖人立言,為往聖繼絕學!”
“很佩服孔兄敏銳的眼光。”劉備欲抑先揚,“可本侯已經答應過師尊(盧植)、鄭君,以鄭注、盧注為基礎。”
孔融:“可我是孔子後裔,我傳承的才是最正宗的儒家思想!”
書寫曆史、傳承文化、宣傳教育。。。劉備知道印刷術的巨大曆史意義和現實價值,在沒有網絡、沒有自媒體的時代,掌握了印刷術、造紙術相當於掌握話語權,他並不會輕易讓孔融得償所願,尤其是魯儒還以保守著稱。
劉備在桌上寫下一句話,孔融讀出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為上位者指揮民眾,隻可讓他們由我所指揮而行,不可使民眾知道我所指導之用意所在。”
劉備標出兩個逗號一個分號一個句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老百姓,若可任使,就讓他們聽命;若不可任使,就讓他們明理”
“你這個不對,孔家祖傳是我那個法。”孔融意圖一把擦掉標點,“你長期忙於為政治軍,學問可能早就丟下了。”
劉備臉上難得一紅,伸手死死捂住:“別拿夫子壓我,有些事你不答應就別想印《論語》。”
之後劉備請來鄭玄,與孔融議論的焦點從《論語》改為《禮記》。《禮記》有大之分,戴禮記為西漢戴聖搜羅民間藏書,加以編撰所做,內容主要是先秦禮製,重點體現儒家哲學、教育、政治、美學等方麵思想,相傳是曾子等人所作,其實不少是今文經學,藏有大批私貨。
孔融自有家學淵源,對其中許多經文、注釋都有不同的看法。而鄭玄將西漢後期流傳的各種《禮記》抄本,相互校對,並作注解,盧植亦參與,已經成書,給徒弟們廣泛教授。
對《禮記》中大部分先秦禮製,劉備都不怎麽關注,他隻關注其侄大學》《中庸》等少數問題,例如“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孔融就認為‘格物’是以夫子著作為基礎推究事物之理。要按照孔融和這個時代大部分饒法,很容易僅僅把格物理解為磨礪心智的方法,最後變成‘本本主義’(教條主義)或者晉朝玄學。
而受到唯物論影響的劉備,認為格物要以馬夫子的認識論為基礎,強調實踐才是格物的中心,格物的來源不僅應包括社會科學,還要把自然科學的數學、物理、文學、化學等等包含在內。這樣就能為科技進步找到理論基礎,借助實踐快速推動社會進步,而不會放任一部分腐儒成為絆腳石。
“格物”比之前的“民可使,由之”問題更大,鄭玄涵養好,仔細思索。孔融是個暴脾氣,一來二去,把劉備衣袖都撕爛了,依然不相讓。
如果古文經學是為聖人立言,今文經學就是打著聖賢的名號,為自己立言,好聽點槳為往聖繼絕學”。今文經學口口相傳,更多創造--這也是問題,創造太多容易背離原意,走上邪路,如東漢學者把讖緯之學與經學融合,走向人合一和迷信思想,繼承孟氏易經的袁紹家就是典型,每逢大事卜一卦,有事沒事推圖讖。
看上去,古文經學以古本經文為基礎,不如今文經學有創新意識。可事實並非如此,隻要對注釋稍加改動,如劉備對格物的解釋,古文一樣能換發生機與活力,隻是夾帶的私貨,隻是略少一些。
在熹平石經之後,儒家學者對經文文字異議不大,關鍵在句讀、注釋上——私貨,才是是劉備、鄭玄、孔融糾纏的焦點!這就比如一個市年財政收入200億,其中160億都是比較固定的支出,剩下40億才是常委、副市長們爭奪的唐生肉。
孔融與劉備、鄭玄爭奪的既是一句話的解釋權,更是‘愚民’與‘開啟民智’之爭,是以‘本本’為主與以實踐為主的認識論之爭,最關鍵是‘誰來創新’之爭,是誰來“立言”,以誰為主“為往聖繼絕學”之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