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家
路上, 西流有風乙全權照料, 西疆頂尖護衛護其安全, 無疆懸著的一顆吊著的心終能稍微放下, 可她這麽稍一鬆懈, 內力損耗、過度失血以及連日內不眠不休的疲累瞬間排山倒海般湧來,將她逼入一場濃重的昏睡裏。
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從她被人抱上馬車開始,這個夢一路鋪陳開來, 每個細枝末節都栩栩如生,似乎人生又從頭來了一遍——她還在東朝。蘇冕給她取名,教她武功,將一把銀白如雪的劍放到她的手上, 無姬在旁抱手看熱鬧,她晃蕩著一隻腳, 坐在高高的樹上,頰邊綻開兩個深淺不一的酒窩,笑道;“無疆,還手呀, 來一招旋風回環踢, 把公子撂倒!”蘇冕俊朗青澀的臉龐,露出可以稱之為溫柔的微笑,道:“就看她何時有這個本事了。”無疆握著手中的劍,看看蘇冕, 又望向無姬, 那一刻, 幾乎是她有生以來最幸福的時刻。
可就在那瞬間,她的耳邊又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一個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又似乎近在耳畔,輕輕地喊著,“小白花,小白花……”
兩邊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她抱著劍,站在中間,有了片刻的茫然。
那份茫然越來越大,她一時分不清身處何地,今夕何夕,她抱劍四顧,耳邊又驟然傳來無姬的輕微的歎息,“無疆,後會無期。”
咣當一聲,手中劍落地,與車門打開的聲音同時響起,無疆睜開眼,看到一片壯闊的樓宇——西疆到了。
西炎早就等候在門口,身邊是西疆最頂尖的護衛和名醫,做事訓練有素有條不紊。
西流很快就被送入宮室之內,無疆卻被重重人影和厚厚的房門擋在外麵,此刻圍繞在西流身邊的是他的皇兄、皇嫂和最親的師父,還有一大堆隨時待命的侍衛宮女。
無疆隔著房門,焦灼而無用,饒是她如今是何等的耳聰目明,也看不到、甚至聽不到裏麵任何的動靜。她沉默地站在門口,心想若是裏麵需要她……需要她的血,她可以隨時奉獻。
無疆習慣性地抬手插腰,陡然間觸到了腰間水劍,心驀地一沉,被刻意壓製的痛苦再次不由分說地浮現。
無姬……她真的死了嗎?
無疆忍不住反複地問自己,似乎隻要還有一線疑問在,她就可以懷有希望。
她隔著衣衫,指腹反反複複地摩搓腰間水劍,像是對待寶物一般。
這是無姬的劍,和她那把早已碎成沫的劍同出一鐵,無疆最後在地上發現了它,從南國帶來西疆。
劍都掉了,人還在嗎?
無疆又憑空生出一絲絕望,她就在這樣的希望和絕望的夾縫間反複徘徊,進退不得……
直到最後,她忍不住問自己,她恨蘇冕嗎?
讓她刺殺西流,逼她回去東朝,她委屈,她憤怒,她愧疚,她不甘,可似乎從來都不曾恨過,甚至到最後與他大打出手生死相搏,她都不曾懷有任何的恨意,甚至有幾分產暢懷,若非……若非……
可無論怎樣,她都知道,無姬是不恨的,她不會恨自己,更不會恨蘇冕。她被他在亂世中救起,放在身邊培養長大,她尊敬他,崇拜他,信任他,甚至有幾分愛慕他,是啊,在這樣一個驚才絕豔的人身邊長大,怎麽會不被吸引呢,連無疆曾經望著他,都生出一絲妄想。
這輩子注定了無姬的恩,她無法報,無姬的仇,她更是沒法討,她雖死於蘇冕掌下,可終究是為了她。
這世間的恩怨情仇,到最後都是一團亂麻……
無疆正陷在難以自拔的沉痛裏,身前的門被倏然打開,無疆猛然抬起頭,見到熾羽站在門口。
“西流怎麽樣了?”無疆著急問道。
“風前輩已將寒毒封回去,西流暫且無礙。”熾羽道。
無疆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欲抬腳進門去看看西流,卻被熾羽抬手輕輕攔下。
“無疆姑娘,且慢。”
無疆頓住腳步,將目光看向屋內的目光重新落在熾羽身上,不知道這個“攔”是何意,不過以她的身份和過往刺殺西炎又刺殺西流的斑斑劣跡,他們此刻沒有對她兵刃相向已算是十分客氣了。
熾羽看到無疆的揣摩和警惕,溫聲道:“西流此刻還昏迷著,我有幾句話想同姑娘私下說。”
雅致安靜的小閣樓,熾羽與無疆相對而坐。
這是無疆第二次見熾羽,第一次是她找延武托付小慈,不成想來到宮中被西流帶著見了她和西炎,那時的熾羽已然貴為一國之母,但卻絲毫沒有架子,親切地握著她的手,捉弄戲謔著西流。
轉眼已是物是人是,而一切皆“非”。
“找我何事?”無疆率先打破沉默。
“姑娘知道西流生病之事?”熾羽沒有計較她言語上的不得體。
“知道。”無疆點頭。
“那姑娘也知西流命不久矣。”熾羽再次問道。
“知道。”無疆快速回道。
“那姑娘可知西流對你的情意?”熾羽第三次問道。
但這次無疆既沒有點頭,也沒有回答,好似怔了一下,神思飄到了某處,而後道:“您有什麽話可以直說,西流身體到底如何了?”
熾羽看著無疆,回想起第一次見她的場景。那時西流帶著她來到麵前,她當真是滿心滿意地為西流高興,那姑娘雖出身江湖,但是西疆本就是不那麽計較門第,就連她自己也出身西疆荒蠻之地的白衣平民。她想,西流有生之年開心安樂,也就夠了,可誰料到,自從遇見她,西流三番四次幾乎身殞。
“西流的寒毒已被重新封印回去,但他如今內力全失,最多活不過三年。”
三年!西流如今才二十一,之前風乙跟她說西流活不過而立之年,可至少還有九年的希望,如今隻剩下三年了嗎……好像每跟她出去一次,西流的命就會縮短一點……
熾羽見到無疆眼中毫不掩飾的痛楚,心頭忍不住歎息一聲,若她不是東朝殺手,也許是段美滿姻緣。
“西流是個至純至善的孩子,對姑娘的心意至真至切,姑娘也非無情無義之人,否則我們也不會任由西流跟你走,更不會容你再踏入西疆半步。如今西流武功盡失,我們不會讓他再離開西宣,你若是心裏有他,憐惜他,想留在宮裏陪他,我們也絕不阻攔,你作為東朝殺手與西疆的恩怨血仇也可就此翻過,甚至可以為你提供庇護,隻是這宮裏規矩多,行動受限,你在宮中的一舉一動皆也會受西疆監控。若是你住不慣這裏,執意要走,我們也不攔著,隻是往後你再想來這裏見西流,這城門宮門的進出就沒那麽自由了。”
無疆明白,他們因著西流,才對她這般近乎仁至義盡的寬厚,若不然就她一個東朝殺手蘇冕親信的身份,就足以讓西疆毫不猶豫地出手。嚴刑拷打威逼利誘,但凡從她口中掏出一星半點的秘密,都可能撼動東朝在西疆的暗探根基,甚至在來日對決上占據先機。
誰都知道,四國的和平不會長久,隨著半年之期的接近,愈發地岌岌可危搖搖欲墜。
無疆在宮裏呆了三天,西流一直沒有醒來,他就這麽睡著,好似外邊的一切都與他無關,無疆甚至懷疑他是不是永遠都不會醒來。
一開始她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希望能在下一秒就看到他睜開眼,但是一天又一天,她終於接受光是看著並不能讓他提早醒來的事實,且徒增無謂的焦慮,於是閉起眼在他身旁安靜地打起坐。
自上次與蘇冕交手,最後西流擋在她身前,她於生死之間突破了逆經的最後關節,終於乾坤顛倒,順逆承接,收放自如,原本不聽話的孤燃真氣此刻聽著她的安排在體內乖乖遊走,回轉一個小周天,額角便見了細汗。
無疆輕輕呼出一口氣,緩緩睜開眼,心跳便忽地漏了一拍。
一雙平和明亮的眼睛正靜靜地望著她,不知道這樣望了多久。
醒了!
無疆一直在等這一刻,可真的看到這雙昔日蓬勃愛笑的眼睛此刻透著說不出的虛弱時,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她連忙站起來,“我去找你師父來。”
“嗯。”西流點點頭,無疆瞬間便消失了蹤影。
很快,風乙、西炎熾羽都來了,還有一大堆時刻準備著伺候他更衣洗漱給他端茶送藥的侍女丫鬟,無疆隻能立在角上,遠遠地看著風乙將西流背上密密麻麻的針一根一根拔下。
“醒了就沒事了。”風乙對西炎說道,但是他們都知道,這個“沒事”的意思——隻是不會“此時”、“立刻”、“馬上”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死掉。
“讓皇兄擔心了。”西流輕聲道,聲音透著說不出的虛弱和歉疚。
西炎此時年僅二十七,正直壯年,但額角已然長出了一小撮醒目的白發,即便是錦衣玉食、暖被華蓋,也抵不過思慮和操勞給人帶來的損耗消磨,而他,從沒為他分擔過些什麽。
西炎本來準備了一番長篇大論,但他一看到西流的眼神,便知道無需再說什麽。有些孩子是需要打罵的,但有些孩子從小就懂事堅毅得過分,即便是偶爾胡鬧放縱,旁人還未說什麽,他們心底就已經開始自責了。
“好好休息,需要什麽就跟皇兄說,其他的事還輪不到你瞎操心。”西炎最後說了這麽一句話,實在也覺得也沒其他吩咐的了,便轉頭對身後說道,“好好伺候二殿下。”
“是。”身後侍女整齊劃一的回應道,而後便開始井然有序地忙碌起來,有打水擰毛巾要給西流洗臉的,也有捧著華裳上前要伺候西流穿上的,更有溫柔的侍女端來湯藥,一勺一勺緩緩舀起一口一口輕輕吹氣,用粉嫩的嘴唇為他試探著溫度。
無疆似乎才驚覺,他竟然本該過著這樣的人生。
西流卻苦笑起來,“皇兄,讓她們都下去吧,我自己來就行了。”
“你大傷初愈,需要人伺候,萬一出點事怎麽辦。”西炎皺眉道。
西流一臉的無奈,皇兄他這是過度的擔憂,矯枉過正的補償,苦笑道:“內力沒了,但穿衣吃藥的力氣還是有。”
西炎微微一頓,他都知道了?
於習武之人而言,內力如同生命,苦修數十年一旦失去,無異於滅頂之災,有武者寧願死了,也不願失去內力活得如同一個廢人。就算西炎知道西流一向看得開,也不免擔心他會一時間無法接受,所以從剛才到現在關於內力之事隻字未言。
沒成想他已然知道,而且說得如此雲淡風輕。
其實西流自睜開眼的那一刻起,就感知到全身失去的內力,整個身子軟綿綿的,像是被掏空了一般,武者對自己身體洞若觀火,這種事就算瞞得了別人也是不可能瞞得了他自己的。
萬般因果皆是自己的選擇,西流知道他在施針期間強行運用內力會有怎樣的後果,雖在醒來的那刻有瞬間的黯然,但看到那人全須全尾坐在自己麵前,又還有什麽好強求的呢?世間萬般豈能件件圓滿,事事順著自己心意呢?
西流露出溫柔坦蕩的笑,道:“再說了,還有小白花呢,她會照顧我的。”
西炎似是這才想起有這麽一個人般,抬眼看向站在角落的女子,身材修長,肩背纖薄,即便穿上宮內略微繁複花哨的衣裳,依舊是一副幹練利索的模樣。
西炎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去冬天,西流帶著她進見,第一次見麵,西炎就察覺到她身上外露的刀鋒,似乎帶著極重的殺伐氣,讓人汗毛豎起,無端生出警惕之心。如今再見,她一身氣息內斂,渾然天成,即便那樣堂皇地站在那兒,也是悄無聲息地,似與外物融為一體叫人難以察覺。
絕頂的潛伏者。
此刻留這樣一個人在宮中,若她有異心,西炎必然防不勝防,不知何時會身首異處。
若是為著個人安危和西疆國運,他此刻必會不顧一切拿下她,用西疆專為刺客死士備下的三十六般刑罰撬開她的嘴,挖出蘇冕的布局和東朝機密。可西流這般豁出性命為她,他又怎麽能下手呢?
西流一顆赤子之心,他多麽怕這樣一顆赤子之心被辜負。
可又能怎麽辦呢,他不過幾年的光景……
他此刻心心念念禍患遺留,或許從未想過,也許有一天這個女子會挽西疆於水火。
西炎收回目光,抬手往後一揮,忙碌的侍女馬上放下手頭的東西,井然有序地退了出去。殿外大臣坐等許久,來人又通報了一回,西炎隻能起身離開,熾羽緊隨其後,風乙最後囑托了幾句,也走了,片刻,屋內隻剩下西流和無疆兩人。
西流雙手在兩邊一撐,想要直起身子,但長久的昏迷和驟然的失力,讓他腦袋剛支起又向後重重摔去,眼見要在堅硬的瓷枕上撞個天昏地暗,不知道從哪裏伸出一隻手來,將它輕輕托住。
西流輕笑道:“多謝小白花。”
無疆看著他幾乎毫無血色的臉,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份理由她來說的感謝,最後她隻是輕輕搖了搖頭。
西流坐起身來,被子順勢滑落,露出剛拔完針未著衣衫的身子,無疆別開眼,起身拿過侍女放在床尾的衣裳,遞給他,“還有力氣穿衣服嗎?”
無疆其實有點不知該如何麵對他,一個人對你付出太多,三番五次為你豁出性命、身臨險境,這樣的情意,埋在心裏沉重,說出來又多餘,顛來倒去,就無法以平常心相待。
她不太會表達感情,更不知道該如何表示感謝。蘇冕對她有恩,她隻要完成任務回報他就行,但是西流,他從不會對她提要求,且事事以她為先,為她考慮,她又能回報什麽呢,除了為他找孤燃花,但孤燃花無跡可尋,此刻她隻能在穿衣吃飯這些細枝末節上給予更多的照應。
西流何等的聰明,眼前又是他時刻放在心上的人,怎會體察不到她這一抹隱秘微幽的心思,他輕聲道:“你若心心念念隻想著如何報答我,我是會傷心的。”
“什麽?”無疆驟然問道,其實她聽清了西流說的每個字,但每個字湊在一起,似乎就有更深層的含義,她沒來得及思考,便脫口問道。
西流仰頭看她,蒼白俊秀的臉突然攢出一個虛弱的壞笑,“我說,小白花讓我親一口,我就有力氣穿衣服了。”
無疆微微一怔,似乎沒料到會聽到這麽一句話,一時間有些無措地立在床邊,背挺得筆直,沒有言語也沒有動作。
看到無疆這樣的模樣,西流其實是有點開心的,她不再是那個訓練有素,毫無情緒的殺手,而是個會不知道如何應對,會害羞的小姑娘。
不過西流不打算讓她心神交戰太久,怕捉弄得狠了她會一掀衣擺掉頭就走。他自嘲一笑低下頭,打算自己穿起那跟二殿下身份一般隆重的衣裳時,一張清秀的臉突然湊到了他的前頭。
這是一張足以用“美好”來形容的一張臉,她的眉毛濃而長,不似尋常閨秀那般幾經修剪的規整纖細,它自由地生長,與挺拔的鼻子一起,為這張柔軟的臉憑添了幾分難以言說的英氣。她的皮膚很白,很薄,似乎再薄一點就能看到底下的血脈,纖長的睫毛在呼吸之間微微顫動,如同撲閃的小扇。
西流不自覺得屏住了呼吸。
他原以為這是一個她不會當真的玩笑,可誰知她竟然認真了?她真的湊上來,那片柔軟的嘴唇,微微抿著,似乎全身血液都凝於其上。
是不是自己現在讓她以身相許,她也會毫不猶豫?
就在西流心驚肉跳的胡思亂想之間,無疆毫無預兆地睜開了眼睛,西流忽然很好奇,為什麽經曆過這麽多的一個人還會有這樣純真懵懂的眼神。
西流還未曾思考出個所以然來時,那雙眼睛忽得再次靠近,近到他失去焦距,什麽也看不清,唯有冰涼的嘴唇感受到一抹突如其來柔軟溫熱,蜻蜓點水般,一觸即走。
西流忽覺神魂被攝,愣了一下,而後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一把抓住轉身欲走的無疆的袖口,在她回頭的瞬間,吻了上去……
室內萬籟俱寂,落針可聞。
好死不死,就在這時門口進來了一個人。
風乙離開之後發現自己有一樣東西落在西流房間,返身回來取,怎麽也沒能料到自己會撞見這一幕。他雖身懷武功,但是平時在宮中行走並不會刻意收聲斂氣,原以為裏麵的人老早就能聽到他的腳步聲、感知到他的氣息,可誰料他都進門了,裏麵的人還渾然未覺,可見平常的耳聰目明早就丟掉了十萬八千裏。
風乙東西也不取了,一見即走,走之前還給他們重新掩上門,拐過長廊,低頭笑罵了一句:“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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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0-02-23 18:09:53~2020-03-08 23:24:4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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