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修
久修閣, 這個如今在武林中傳說一般的存在, 兩百年前崛起, 坐落於南北交界一處叫做“涿光”的山裏。它的所處之地對世人公開,並不如何神秘, 若有人要去找, 自然是容易的, 可若是想要冒犯, 那些去的人從來有去無回。
西流沒去過久修閣, 但是在山中便聽聞它的種種,年幼的時候想, 能掌握天下大事多酷呀, 十分向往, 後來才覺深諳各種秘辛的恐怖。但是如今無疆身重傷, 被冷鳳追殺,極需一個安全的地方恢複,久修閣也在追查冷鳳, 或許可以前往獲得更多的消息。
但無疆受傷, 西流不願快馬加鞭讓她受顛簸之苦, 讓踏雪慢慢地趕車, 行了四天四夜才到涿光的山腳下。
踏雪來到一處山壁上, 掀開垂落的藤蔓,在山壁上輕扣兩聲, 稍作停頓, 而後連敲三下, 又間隔了一會兒,再連續著敲了四下,以二三四的節奏總共敲了九下,片刻,從上麵降下一個木製的升降梯來。
“子遊兄,咱們省點力氣。”踏雪率先走入梯中。
西流仰頭望了一眼不見頂的山峰,抬步踏入,無疆無聲地趴在她的肩頭。一路上,西流時刻關注著無疆,感受著她的每一次或輕微或劇烈的震顫和顫抖,睡夢中的她似乎在經曆著某種難以言說的疼痛,連睫毛根都在微微抖動著,可她不自己覺地咬緊牙關,即使是在昏迷中也硬是沒哼出一聲。
她越是這樣,他越是心疼。
從脈搏來看,她的身體明明已經完全恢複了,但是不知為何就是沒有醒的跡象,不禁讓他懷疑孤燃花的藥效是否隨著時間慢慢變淡了。
還能救她嗎?
梯子徐徐上升,沒入雲霧之中,放眼望去,山靄蒼蒼連山接海,片刻,便至涿光山巔。森木掩映中,並沒有見到巍峨華麗的玉樓金閣,也沒有莊重氣派的高樓大院,隻看到一間略為清雅的小屋,屋前圍了一個載滿花草的小院,清貧而嫻靜。
院前站著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頰間嵌著一枚刀疤,像個陳舊的物件,在歲月裏磨去了暗藏的鋒利棱角,讓整個人在笑起來的時候格外溫和而可靠。
“西殿下。”老者的聲音帶溫潤的啞。
西流點頭抱以回禮,而後道:“前輩是?”
“鄙姓謝,無名之輩。”老者道,“請隨我來。”
陋室之中別有洞天,看不見的精巧機關密布四周,謝老領著西流和踏雪步入一個封閉的屋子裏,房門關閉的同時整個屋子開始移動下墜。大約一口茶的功夫,墜落停止房門打開,入眼一副令人驚歎的別有洞天。
整棟山中城堡的中間是空的,橫貫九層,可以看見無數的鐵鏈和齒輪,快速而有序地運轉著,將每一層串聯在一起。
無疆被放到四層的一間屋子裏,西流能聞出屋內有淡淡的蘭草味道,此香可以凝神養氣,調理生息,他將被子往她的脖間掖了掖,而後轉身出門。
跟著謝老頭來到一個房間,入眼一個清矍的背影,無情的歲月將他的背壓得微微彎曲,但依舊掩飾不住那裏曾存在過的某種東西,從背後望著,並不頹靡,卻覺風姿飄逸,頂天立地。
“這位便是我們的閣主,姓聶。”謝老道。
那人是坐在輪椅上的,聞聲手按輪椅轉過身來,見到西流,道:“二殿下。”雖已年邁,眼角紋路縱橫,但聲音依舊是清朗而有力的。
西流抱手行李,而後開門見山道:“不知久修閣此番找西流前來是有何事?”踏雪提出邀約,自然是久修閣授意的。
聶行也肅然道:“西二殿下爽快,我們也不外彎抹角,久修閣是談生意的地方,邀兩位前來自然是和想談一筆交易。”
西流落座,問道:“是何交易?”
聶行也轉動車輪,往前幾步:“關於冷鳳的交易。”
西流側耳,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
“久修閣在尋找冷鳳,冷鳳又在追殺無疆姑娘,我們可以保護無疆姑娘,同時借助無疆姑娘找出冷鳳。”
西流:“你的意思是想用無疆做餌?”
“若是擒住冷鳳,對無疆姑娘也是好事。”
西流未答話,看著眼前那雙曆經風雪的眼睛,似乎想從中找出些別的蛛絲馬跡,可終究一無所獲,於是開口道:“我一直很好奇,久修閣為什麽那麽急著抓冷鳳,除了他對四國稚兒的傷害摧殘之外,還有何緣由?久修縱橫武林二百年,手握朝堂廟宇各方信息,為何能讓冷鳳在眼皮子底下迅速崛起、建立起赤日帝國,甚至超越久修,除非——”西流微微眯起眼睛,一向俊俏溫和的眼睛變得鋒利銳意,緩緩道,“除非冷鳳本身就非常地了解久修。”一字一句意味深長。
屋內有片刻的寂靜。
聶行也望著眼前那雙年輕灼然的眼睛,忽地輕歎一聲,似讚歎又似惋惜:“西二殿下若是身無頑疾,此時必是四國風雲人物,天下公子榜必有你的姓名。”
西流未置可否,既未對他的誇獎謙虛推脫,也未因久修閣主的認可而喜形於色,他的神情衝和疏闊,有著與年齡不符的從容和淡然。
聶行也推車至桌前,道:“沒錯,冷鳳本原是久修閣培養出來的殺手。”
踏雪聞言一驚:“閣主,你這可從未跟我說過啊。”
“家醜。”他目色深幽,望向遠處,似乎回到了三十年前,不過這事情又要從更久之前講起。
“兩百年前開啟四國鼎立,紛爭不斷狼煙四起,百姓流離浮屍萬裏,久修先人不忍,開創此閣。原是為了保護流民,收留孤兒,然而流民遍地,孤兒日益增多,久修難以為繼,於是那些曾被久修閣保護過的人在久修閣的幫助下進入四國謀生。他們或為王府大院的底層雜役,或天賦異稟位至高官,或開酒樓茶館於三教九流之地做起生意,金錢和消息源源不斷地送入久修閣,下至江湖富賈傳言,上至朝堂宮闈秘辛,久而久之,閣主發現,這些情報十分值錢,難以想象的值錢。”
“於是久修閣開始以消息易錢,拿換來的錢去救助邊境無家可歸的孩童和難民,他們有了謀生的能力,成為久修新的眼睛,久修閣的江湖百曉生形象和霸主地位從此確立。但當一個組織壯大到一定程度之時,它稍有偏頗就會成為吞噬人的怪獸,於是久修先輩定下三條閣規。”
“一、救人危難,不挾恩為報;
二、明黑白辨是非,不以私牟利;
三、敬英雄,守百姓,以天下蒼生為重。”
西流微感詫異,久修閣在世人心目中是一個亦正亦邪的存在,它似乎隻是個恪守生意本分的精明商人,但因其曆史的悠久和對江湖情報的掌控,而在江湖中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隻是局外之人萬萬沒想到它竟然是一個這樣堪稱“正義”的存在。
不過西流又馬上覺得久修閣的這種做法聰明極了,它隱匿地行動,不動聲色、不作表態、永不站隊,叫人摸不清楚它的真實想法,抓不住軟肋,甚至讓很多人認為它是可以合作和拉攏的對象,比起那些熱血的英雄,旗幟分明的呐喊和反抗,是會更長久的存在。
但是這些跟冷鳳又有什麽關係呢,西流耐心地聽著。
聶行也的眼睛已然有些渾濁,白色的點似乎是棲在眼中無法融化的風雪,他聲音忽然有了些嘶啞,道:“三十年前,我們在北洲的邊境救助並收留了一批孤兒和難民,冷鳳就在其中。”
他的記憶似乎回到了那個晚上,那個蜷縮在屍體旁邊的小小少年,眼中閃著明亮而堅毅的光。
“那些孤兒我們會授其生存的基本技能,待他們長大以後就自行謀生,有人選擇學習算數成為管賬先生,有人學習藥物針灸成為救人醫者,也有人學習女紅、詩詞、釀酒、行商,而冷鳳選擇了習武。”
“當然選擇習武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很多孩子在見識到那樣的武力淩虐之後都會選擇習武,希望能以武傍身不被人欺淩,想成為英雄鋤強扶弱懲惡揚善,但是在他們中冷鳳是特殊的,因為他實在是太突出太優秀了,是百年一遇的好苗子。”
聶行也談及冷鳳時,滄桑暗淡的眼中幾乎迸發出清湛奪目的光,如今還會想起那個沉默少年帶給他的震撼和驚豔。
他想,這個孩子是可以讓當今的江湖武學更上一層樓的。
他自從雙腿殘廢,就難在武學之上難有所進益,加之接任久修閣閣主一職,每日為繁雜瑣事所累,武學一途就漸漸被他冷落,但是無意中看到冷鳳的那一刻,對武學的熱念再次湧回心頭。
這個孩子,太珍稀了。
他將他帶回了九修閣,親自教養栽培,他展現出了驚人的領悟力,武學造詣一日千裏。
十四歲時,他曾問他,要不要下山去,到江湖中看一看,有哪個身懷絕技意氣風發的少年不想在武林中闖蕩揚名呢。
但是他拒絕了,他隻是看著那把三尺水光劍,淡淡道:“再過兩年。”
聶行也即是欣慰又感詫異,正是最不安桀驁的年紀,他卻心誌堅定,專心武藝修進,不驕不躁,他想,此子必有所成。
直到有一天,有人夜闖久修閣,那是冷鳳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與人交手,他隻用了十招,就打敗了對方,而後他對著久修閣上的殺手榜道:“也許當個殺手也不錯。”
他原是想當久修閣的殺手,聶行也明白他是出於報恩還債的心思,為久修閣做事。但是久修閣的第一條閣規就是“救人危難,不挾恩為報”,他不需要他將自己奉獻給久修閣,他自己的生活由他自己選擇。
他可以成為一個殺手,但必須遵守聶行也定下的三不原則。
不殺英雄良臣。
不殺稚子婦人。
不殺無辜百姓。
久修閣若是需要殺人,也會付給他相應的酬金。
他一直做的很好,緊遵聶行也的訓誡,未沾染無辜鮮血,殺貪官惡霸,殺大盜匪寇,短短兩年內聲名鵲起,迅速爬到了江湖殺手榜單之上。
那時候在人們的心目中,冷鳳是個殺手,卻也是個異俠。
可是所有事情就在一夕之間轉變。
有一天,冷鳳受傷回到了久修閣,他什麽也沒說直接去了內室療傷,而後在久修閣擺滿藥材醫書的房間裏呆了整整三天三夜,出閣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聶行也那幾日要務纏身,還未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等回過神來找他時,他已沒了蹤影。
縱使久修閣縱橫四國,也找尋不到他的消息。
直到名震武林的雪家莊被血洗,南國世子被刺,冷鳳鏢再次現世,聶行也驚訝憤怒而後懊悔愧疚,動用所有的久修力量去搜捕,最終發現了赤日。
他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明白,為什麽當年那個沉默堅毅的少年會走上這樣血腥的歧途。
直到後來他把自己關在藥室裏,翻遍裏麵的所有藥材醫書,在其中一本書上看到了曾經滴下的血跡,那裏記載著一種奇怪的病,叫寒毒,不知病因,沒有解藥,但可以用孩童的精氣為引,延續生命。
他從未想過他在屍骸裏救起的少年,會成為所有孩子的噩夢。
“是我的過失。”聶行也喟歎一聲,“本想成就一個少年英雄,不想養了一個冷血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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