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用心甘情願的態度過隨波逐流的生活
市級以下都算基層,但縣直單位同鄉鎮相比,在工作內容上卻大不相同。
到縣委辦跟班學習之後,江春水最深的體會就是,應酬接待的次數呈幾何倍數遞增。
雖然近年來中央一直在提簡政放權,但上級部門在放權時普遍存在“放小不放大、放虛不放實、放責不放權、明放暗不放”的問題,該下放的沒下放,不該下放的又下放了,從實際效果來說,含金量其實並不高。所以大部分的縣直單位單就工作量來說其實並不多,做的多是上傳下達、指導督促的工作。上頭來個通知文件,題目內容都不用改,把裏麵的市換成縣接著往下發就行。頂層設計是中央的事情,出政策是省裏的事情,市一級負責細化措施,鄉村兩級具體抓落實,縣一級最是輕鬆,按部就班、照本宣科就萬事大吉。當然,這或許也正是當前諸多政策落不到實處、老百姓信中央卻不信當地黨委政府的症結所在。
在縣委辦上班,忙,也不忙。不忙是因為其本身承擔的工作並不多,除了收發文,更多的是會務、接待之類的雜事。忙則是因為,縣委辦是專門為領導服務的職能機構,有時就因為領導隨口一句話,下麵的人就得跑斷腿。
江春水所在的政研室主要的任務就是為領導寫材料,除了縣委王新文書記,彭文華副書記、劉文濤主任這兩位常出席各類會議、場合的講話稿、主持詞,縣委往上報送的匯報、總結等等,幾乎都由政研室一手包辦。
江春水是新人,大材料輪不到他寫,隻能幫著寫點主持詞、網評之類的東西。
在桂龍日報上刊發了幾篇文章之後,江春水也曾主動請纓,不過蔣暉並沒有鬆口。
寫大材料,文筆如何尚在其次,更講究的是一個政治敏銳性。立場對了,風向掐準了,再談文筆那是錦上添花。若反過來了,就任你妙筆生花沒有用。
所以到縣委辦之後,盡管蔣暉是三天兩頭就熬通宵趕稿子的節奏,但江春水相較就要輕鬆得多。唯一令他頭痛的事情就是,喝酒。
縣委辦的應酬尤其多,不是上頭來檢查指導工作要接待,就是鄉鎮主官、縣直單位一把手宴請,再就是單位與單位、支部與支部之間的聯誼,算上周末也不帶隔天的,可謂夜夜笙歌。
起初江春水參加的機會並不多,隻是在接待上級領導時,偶爾叫過去做服務而已。但隨著時間推移,劉文濤叫他出去的次數便多了起來。再經過幾次慘烈的酒桌考驗之後,江春水所展現出來的酒量和交際能力更是得到了劉文濤的高度認可,順理成章的成了幾位領導征伐各類飯局的先鋒大將。
“姐,姐夫!你們怎麽下來了?”江春水下班回來,剛推開門就看見江春紅同廖逸先兩人正在廚房裏熱火朝天的忙活著。
“下來看看你啊!咦,我說你是有多久沒在家煮過飯了,這鍋都生鏽了。”江春紅抬頭望了弟弟一眼,手腳卻沒停,菜刀上下翻飛,不大會功夫就切出了一大盤肉沫。
江春水隨手把公文包丟在沙發上,換上棉拖,笑道:“一個人吃飯沒味道,還是在外邊吃省事點。”
江春紅瞥了瞥嘴,道:“外麵的東西有什麽好吃的,都是地溝油。”
江春水笑了笑,沒說什麽,從包裏摸出煙來,走進廚房遞給廖逸先一根,“姐夫,抽支煙先。”
廖逸先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手剛伸到一半卻瞧見了自己老婆橫眉豎眼的模樣,趕緊把手給縮了回去,滿臉尷尬道:“我吵著菜呢!”
江春水不由分說的把煙給塞進了姐夫的嘴裏,邊幫著點煙邊衝江春紅替姐夫打抱不平道:“姐,你這也管的太寬了吧!就抽根煙,給你凶成那樣!”
江春紅從鼻孔裏哼了一聲,道:“沒有錢抽什麽煙!他要是賺得到錢,就是一天抽十包煙,老娘都懶得管他!”
廖逸先聽完,隻是嘿嘿笑了兩聲,顯然平時在家也沒少被數落。
難得下來一趟,或許是想著給弟弟改善夥食,江春紅特意準備了一大桌子的菜。
江春水從冰箱裏拿出兩罐啤酒,分了一罐給姐夫,剛準備開吃,電話就響了起來。
“主任您好!”
“剛準備吃……”
“沒有,在家呢……”
“這樣啊……沒有沒有…….那我馬上過來”
“嗯,好的”
“好!”
“五分鍾。”
掛完電話,江春水歎了口氣,扭頭衝廖逸先道:“姐夫,單位有接待,領導讓我過去一趟。”
“這都吃上了還出去幹嘛,就不能跟你領導說一下?”江春紅不滿道。
為了弄這一頓,她沒少費功夫,逛了大半個菜市場才把菜給買齊。
“沒辦法,要是能不去我肯定不去啊。這不是剛回來,不好不去嘛。”江春水回房間穿上外套,想了想又從錢包裏拿了張卡和幾百塊錢,臨出門前丟下一句“你們吃吧,我出去了。”
醉仙樓門臉不大,藏在北安新區一處偏僻的巷子裏,常人用導航都不一定找得對地方,卻偏偏是領導們吃飯應酬的首選之地。江春水參與的酒局十有八九便是放在這裏,可謂輕車熟路。
江春水剛進門,沒等他開口,一名服務員便主動告知了劉文濤他們所在的包間。倒不是劉文濤事先有交代,而是江春水來得多了,出來躲酒時又喜歡找人閑聊,所以跟這裏的服務員都熟。
“主任!”江春水推門進去,未見人先出聲招呼道。
偌大的包間裏就劉文濤一人,飯菜都還沒上。
見江春水麵露訝異的表情,劉文濤笑著解釋道:“人還沒來,估計還要一會兒。”
能讓劉文濤等的人自然不是普通人,江春水在腦海中搜索了好幾個人的名字,最後還是拿不準今晚宴請的是何方神聖。
不過心底有疑慮歸有疑慮,江春水嘴上卻沒多問一句話。進門後,馬上就著手拆餐具的塑封。
“老板,今晚這規格有點高波!”江春水晃了晃手裏的茅台飛天,笑著問道。
劉文濤拉開窗簾往外瞄了一眼,道:“這裏的老板拿來的,說是窖藏了不少年的酒,也不知道真假。”
“那給您的能不真嘛!”江春水小心翼翼把酒倒進五十毫升的量杯裏,陪著笑道。
茅台假酒橫行早已是公開的秘密,加上八項規定出台之後,公務接待費壓縮了不少,所以平常接待很少見有喝茅台、五糧液之類的高檔酒,五星白雲邊最常見,其次就是天之藍。不過一些門路廣的,就喜歡另辟蹊徑,請人吃飯喝的都是早已不在市麵流通的絕版酒,江春水早先跟著曾明澤出去應酬就喝過一種叫興盛的白酒,包裝簡陋、口感拙劣,但物以稀為貴,那頓飯曾明澤就喝得相當盡興。
拆掉消毒碗筷的塑封,倒好酒,江春水便主動走到外邊去抽煙。劉文濤不抽煙,也受不得煙味,所以下麵的人慢慢就都養成了避著他抽煙的行為自覺。
“老板,是不是讓他們先把湯鍋和生料上了?”抽完煙,江春水看了看時間,走進包廂向劉文濤請示。
“嗯!炒菜和幹鍋就等人到了再上。”劉文濤點頭道。
又等了十來分鍾,客人終於姍姍來遲。
來的四男一女,nv的年輕靚麗、打扮時髦,男的都是四十歲往上的中年人,穿著很有領導風格,清一色的大衣、皮鞋加白襪子,明眼人瞧上一眼就知道對方肯定不會是龍潭本地人。
劉文濤接了個電話之後就一直在樓下候著,人一到就領著往包間走。
“王處!到景區玩得還可以吧?”劉文濤親自替領頭的那名中年男子拉開板凳,滿臉堆笑的問道。
江春水趁這個空當,趕緊拎著水壺快步上前給客人倒茶。茶葉是劉文濤自個帶過來的,龍潭本地產的高山紅茶,不出名,但味道卻足以同那些蜚聲海內外的名茶相媲美。
“還行。”那人雙手捧著玻璃茶杯,來回搓動,笑道:“就是你們龍潭這個天氣呐,太冷了!我來的時候還專門帶了件厚外套,根本不頂用啊!風景雖好,可惜天公不作美呀!”
包間裏是早早就開了空調暖氣的,在裏邊就是穿著單衣也不會覺得冷。不過聽對方這麽一說,江春水還是不自覺的扭頭看了一眼空調的方向,生怕自己剛才忘記打開了空調。
這頓飯江春水吃得寡淡無味,原因無他,客人的級別太高,由不得他太過主動,隻能盡心盡力的續茶倒酒遞紙巾。
大領導喝酒都比較矜持,不似縣鄉領導那樣喜歡整大杯,所以氛圍談不上有多熱烈。一頓飯吃下來,一件六瓶裝的茅台才幹掉了兩瓶不到,平均下來,一個人也就是三兩的量,反倒是一大桌子菜基本空盤,顯然很合他們的胃口。
吃完飯,劉文濤繼續陪著對方散步,江春水便自個先回了家。
還剩幾天就是除夕,外出務工者集中返程,往日龍潭略顯冷清的街道突然就變得熱鬧起來。
江春水開著車緩緩行駛在張燈結彩的主幹道上,想要找個地方停車下來買個炒粉,結果繞了大半個縣城,硬是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停車位。
今晚江春水沒吃什麽東西,就喝了三杯酒外加一碗湯。出去接待吃不上東西是常事,所以每次應酬完,江春水都要再到外麵去吃點東西。
“你放開我!”
江春水正想就著虛線掉頭回家,前方猛地傳來一個女子的尖叫聲。江春水心裏咯噔了一下,伸頭出去望了望,但人太多,根本看不清楚那邊的情況。
江春水猶豫了一下,還是靠邊停了車。
環境是可以深刻的改變一個人的。或許根本上的性格不會變化,但為人處世的風格卻極易受環境所影響。考上公務員之後,江春水就變得不愛社交起來。往時脾氣暴躁、最愛打抱不平的熱血青年也慢慢蛻變為一個格外怕麻煩、格外怕惹麻煩的人。
今晚碰見這種事情,江春水下意識的就想避開。所謂君子不立於圍牆之下,在體製內待久了他更是深有體會。
江遊就曾一針見血的指出江春水之所以命途多舛,就是因為性格過於剛強使然。碰到問題,從來不會躲,隻會迎難而上。哪怕力有不逮,也會全力以赴,到了黃河心也不死,撞了南牆頭也不會。說好聽點,那是百折不撓、心誌堅韌,說不好聽點就是一根筋、愣頭青。
江春水起初對此還完全不當一回事,但到後來遇到的挫折越多,他就越發覺得江遊說的未嚐沒有道理。
作為一個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江春水確實承受了太多與其年齡不相符的苦難。“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餓其體膚”這套說辭,江春水半個字都不信。一個人的生活順或不順,雖說會受到太多客觀因素的影響,但歸根究底還是取決在性格上麵。
你如何為人處世,在很大程度上就決定了你將會擁有怎樣的生活。
江春水有一個好處,那就是特別聽得進別人的意見。隻要他認為人家說的對的東西,哪怕那與自己之前信奉的條條框框完全相悖,他還是能夠聽得進去,並不遺餘力的想辦法加以改正。
經過深刻的反省,江春水最終還是承認了一個事實。那就是自己的性格其實並不適合於在當前這個社會,這套秩序中生存。
在亂世中,迎難而上或許是一種尤為可貴的品質。也隻有那種不願也不肯向現實低頭的人才有可能作出改天換地的功績。但在現如今這種和平年代,階級早已固化,秩序早已排好。在所有的一切都有章可循、按部就班的情況下,在那條條框框裏行事自然一切好說,但要是還想著我行我素、自行其是,甚至妄圖自開一片天地,那就是作繭自縛、自尋死路,必然不容於規矩,也必然為其他心安理得隨大流的人所不容。
這是個最好的時代,也是個最壞的時代。而這個時代需要什麽樣的人,或者說人們該用什麽樣的態度去生活?
江春水想出的答案是:用心甘情願的態度去過隨波逐流的生活。唯有這樣,普通人才能在其一眼就能望到盡頭的生命裏過得稍稍平安一些。即便是那些最不幸的人也能吸吮到幸福的味道。
痛定思痛之後,江春水就開始試圖扭轉自己對待生活的態度:遇事不再勉強,遇到麻煩也逐漸習慣了繞道而行。
但今晚,江春水不想,也不能繞道而行。因為那被圍困在人群中尖叫不止的女子,是陳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