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遠山從不回人間
深秋時節,縣城還不見得有多冷,山上卻是另一副光景。走出屋外,沒了任何格擋的夜風呼嘯而過,即便裹緊了棉衣還是令江春水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家裏一個人也沒有,姐和姐夫下山去景區門口接客人,許久也沒見回來。
出於保護梯田景觀整體性的考慮,時至今日,平安村的公路都隻修到了半山腰,客人坐車抵達景區大門後隻能沿著青石板路步行進村。這些年,旅遊大熱,村裏最早那批搞農家樂、開飯店的都賺了大錢,起步晚了更是卯足了勁頭起房子搭門麵,往時靜謐的小山村改頭換麵,論熱鬧和繁華的程度便是較之集鎮也不遑多讓。
正因為這樣,許多外地遊客初來乍到便找不到自己預定的酒店。客人到了售票處為了避免走錯路都會事先給老板打個電話讓人下去接,上下幾公裏山路,一天往返幾趟是常事,有時碰到帶行李多的客人更免不了要幫著扛大包小包。
剛才一家人剛坐下來準備吃飯,客人的電話一打過來,姐姐姐夫兩人胡亂扒了兩口飯便急衝衝的往山下趕去了。
成年人的生活裏從沒有容易二字。
江春水知道這個道理,但真從自己親人身上聯想到這些,到底還是免不了有些苦悶。他之前在網上看到一個段子:專家對屌絲說吃泡麵不健康,屌絲回答說,我混到吃泡麵的地步了,還會在乎健康?那被當做茶餘飯後談資樂子的事情,真正落在了自己身上,人們往往就笑不出來了。
又過了快一個小時,姐姐才領著幾個客人回來。
江春水迎到門口,沒見著廖逸先,便問道:“姐夫呢?”
“在後麵!幫客人背了一大背簍行李呢。”江春紅上氣不接下氣的答道。
剛才幫客人提著一個半人高的行李箱走上來,累得夠嗆,坐在門口的板凳上喘了半天才緩了過來。
“那我去接下他。”江春水點開手機的手電筒功能,走到半山腰處才接著廖逸先。
“辛苦啦!辛苦啦!真難為你們了,這麽多行李,我們自己還真扛不上來!”
剛走到門口,原本站在陽台上抽煙的一名中年男子快步走上前來,忙不迭給兄弟兩散煙。
“沒事,我們都走慣了的,不算什……”廖逸先接過煙,由著對方幫忙點上,一臉憨厚的答道。
他本還想閑聊兩句,冷不丁看見江春紅正站在廚房門口朝他橫眉怒目,趕緊訕訕的閉上了嘴巴。
才接到客人時,一看到堆成小山的行李,江春紅的臉就拉了下來。要是按照慣例,客人東西少的話,幫拿點也就也拿了,但這麽多東西,再讓人義務幫忙就說不過去了。所以江春紅糾結了半天還是試探著同對方談了談價錢的問題,不料這幫客人太摳門,硬是一分錢也不肯出,還威脅說要是你們不願意幫忙搬行李他們就換別家酒店住去了。
最後江春紅隻能妥協。吃小虧好過吃大虧。蚊子腿也是肉,自家生意本來就不好,這個月都還沒開張呢,好不容易來幾個客人,總不能為了這點小錢白白丟了三間房的房費。
今晚來了5個客人,兩男三女,一對年長的夫妻,一名少婦外加兩個應該還在上小學的小姑娘,看起來像是一家人出行的樣子。
散煙的男子自稱姓張,叫張銘德,浙江人,這回是女兒趁著公休的機會帶他們一家人出來玩。
江春水有些奇怪,既然是一家人出來玩怎麽不見那少婦的老公,不過這種話自然不好開口詢問。出社會這麽多年,要是這點人情世故都不懂就太low了。
張銘德放好行李,從樓上下來之後用自帶的保溫杯泡了杯茶,就拎了張板凳到陽台上來同江春水侃大山。
“八桂是個好地方啊!王陽明知道不?那可是心學創始人,孔孟之後,國人公認的聖賢也就隻有他了,程頤朱熹這種最多算是學者專家,離聖賢還遠著呢!這個王陽明啊,了不得!立功立德立言,都齊活了。哎,說起來,他跟你們八桂這個地方可是大有淵源的呀。嘉靖六年,他兼理巡撫兩廣地方,總督兩廣、江西、湖南四省軍務,平定了八桂的思恩、田州土瑤和八寨、大藤峽四處叛亂。”
“這個我聽說過,好像‘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這句話就是王陽明那個時候說的。”
張銘德訝異道:“小夥子可以啊!懂這話的人多,但要說這個典故真正的出處,還真少有人知道。”
江春水有點尷尬,腦海中不由得冒出那個“你們八桂通電了嗎?”的笑話來,嘴裏卻解釋道:“我本人對王陽明比較感興趣,所以大學時專門找了些關於他的書來看。”
“哦,那你們村上讀大學的人多麽?”張銘德思維跳躍得很快,一時間忘記了繼續顯擺自己的學問。
江春水聞言,心裏頓時有些不舒服起來。這話問得太沒禮貌,好似他們龍潭還處在原始社會,有人上過大學還是個稀罕事。
“還算多吧,現在都比較重視教育,隻要成績不是太差的,基本上都能上大學。”江春水頓了頓,不露聲色的接著道:“老哥您可能對我們八桂這個地方有些誤解,雖然整體來說,八桂肯定是不如浙江的,但落到老百姓生活方麵,特別是基本的衣食住行方麵,可能質量上還有差距,但就內容來說,其實差別不大。好比剛才您說到教育問題,現在國家政策好,小孩上不起學的現象即便放到全國範圍內來看,不能說沒有,但應該也是比較少的了。當然,那些自己不願讀書,或者說因為殘疾、疾病之類原因輟學的不算。無論是發達地區,比如浙江,還是經濟相對落後一些的地方,比如我們八桂,其實在基本的教育這方麵其實都還是有保障的。差別在哪呢,在質量。你們發達地區有更好的教學條件,師資、硬件、平台以及底蘊這些東西我們沒法跟你們比。但要說重視教育的決心,我們也不見得比其他地方差了。”
這話說的夠直接,張銘德自知失言,訕訕的笑了兩聲之後便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江春水也沒深究,若無其事的繼續跟對方閑扯。
要人認錯本就是難事,何況張銘德也不見得就認為自己剛才錯了。人與人交往,貴在那層窗戶紙,麵子上過得去就行了,真要事事較真就難得繼續把酒言歡了。
過不多久,廖逸先炒好了菜。張銘德招呼他們一塊喝酒,江春水婉言謝絕,一個人繼續留在陽台看書。
最近烽火戲諸侯出了一本新書,叫劍來,對極了江春水的胃口。
書裏劇情冗雜,語句晦暗,不像其他的網文小白文一般看完直叫人血脈噴張、直呼爽快,而且作者懶憊至極,動不動就請假斷更,但江春水卻依舊甘之若飴。
文字是有力量的,可以讓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在那些個由文字構造出來的空間裏彼此傾訴、彼此認同並彼此慰藉。
江春紅收拾完廚房,走到外邊來,站在江春水旁邊朝大廳裏邊努了努嘴,抱怨道:“你看你姐夫!哎,這日子真不知道怎麽過下去了。”
江春水放下手機,朝裏邊望了一眼,不由得樂了。姐夫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上了張銘德那桌,這會兒兩人正起勁的在喝酒呢。那勾肩搭背的模樣,不像是客人與老板,倒更像是兩個相交已久的老友重逢。
“姐,你也是的,姐夫喝點酒就給他喝嘛,你管這麽多不嫌累啊!”
沒得到弟弟的支持,江春紅越感委屈,惱火道:“我又不是不給他喝酒,但也不能去跟客人喝啊!本來是靠那點酒水賺錢,他一起喝了,待會還怎麽好意思收錢?!”
江春水不解道:“那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打個折不就行了,難不成還要免單?”
“狗屁!你姐夫喝了點酒就喜歡窮大方,好幾次等到買單的時候,客人沒說什麽,他倒是先跟我急眼了,跟人說什麽給錢就是看不起他,死活不給我收錢!嗨,氣死我了!”
江春水皺眉道:“你們畢竟是做生意的,要說碰到投緣的,免個一回兩回還行,次數多了還真不是個辦法。”
旋即,他又勸道:“不過,姐!家裏畢竟是姐夫當家,有些話你能勸就勸,勸不到的話還是算了。”
“還他當家呢,要不是我累死累活的,家裏估計早就連鍋都揭不開了。”江春紅氣呼呼的說道。
江春水沒有說話。
就如他看得那本劍來裏所說,萬事莫走極端,與人講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占盡,最怕一旦與人交惡便全然不見其善。
向來清官難斷家務事。
兩個原本心有靈犀彼此認同的人隻要結了婚,那些往時的珍貴和溫暖便很容易為茶米油煙所掩蓋。許多人,僅僅是活著就已經竭盡全力了,又哪有餘力去顧及兒女情長。
江春紅卻不知弟弟此刻的所思所想,碰到娘家人,是女人都會變得軟弱和囉嗦一些。
“你姐夫啊,一點都不會過日子,大手大腳的…….”
“上個月家裏的沐浴碰頭壞了,到縣城逛了一圈,我說買些便宜點換上算了,你姐夫非不依,硬要買牌子貨,國慶節掙得那點錢一下就花了個精光。”
“你看隔壁家,男人起早摸黑的,天天下去停車場拉客人,老婆就隻管在家搞點衛生,生意紅火得不行。哎,人比人氣死人呀,都怪你姐夫不爭氣,這樣下去,以後有小孩了可怎麽辦?!”
江春水一直沒插話,因為他知道姐姐的性子,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別看嘴上說的難聽,心底到底還是心疼自個那個“不成器”的老公的。
但聽到最後,他還是忍不住勸了一句:“姐,這些話你跟我說說就好,跟姐夫可不能這麽抱怨。”
有句話他沒說出口,其實人活著最怕總望著別人的好,卻走不好自己的路。成功不是算術題,而是能力機緣背景一係列因素疊加的結果,同樣的場景換個人進來,走向或許就大不相同。認命又不認命,才應該是普通人對待生活應有的態度。
知道自己是誰,在這個基礎上再去考慮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在明晰邊界的前提下去謀求上限,聽起來殘酷卻更接近真相。
人要是一旦陷入不考慮能不能的問題,而隻管想不想的問題,生活回答你的一定會是一記或者很多記耳光!
道理是那個道理沒錯,但跟家人說道理往往也就錯了。家人說話耳邊風,外人說話金字經。這種在抖音上都傳爛了的“老祖宗智慧”江春水自然神明其理。
兩姐弟又閑聊了一會兒,待客人吃完飯,江春紅便進去收拾碗筷。
“小兄弟,喜歡看書?”張銘德叼著根牙簽走到江春水身後,瞄見江春水手機上的小說頁麵,語氣訝異的問道。
江春水笑道:“這不沒事做嘛,拿來消磨時間。”
“哎!那可不能這麽說,消磨時間的方式多了去了,聊微信、刷抖音,哪樣不比看書更能消磨時間,現在還願意看書的年輕人不多了,像我兒子,每天下班回來除了吃飯就是打遊戲,迷得連覺都不用睡了。”
江春水汗顏道:“老哥可別這麽說,我看的都是網絡小說,沒什麽營養的,純屬娛樂,談不上學習。”
“你這麽想就不對了,網絡小說也是小說嘛,都是人花心思寫出來的東西,本質上難道跟那些所謂的國學經典、名著就有區別了?每個時代都應該有每個時代的閱讀方式,能用手機看書幹嘛非要到哪都把書揣上是吧?書就是個講故事講道理的載體,內容好才是真的好,形式反而在其次。以前人家寫書用毛筆,那是條件所限,並不是說用鍵盤就寫不出好書來了。要我說,好的東西都是需要時間來沉澱的,你看那紅樓夢,現在被人捧上天去了,但擱在剛麵世那會兒,在當時指不定還不如我們現在網絡小說呢。”
江春水聽著有趣,問道:“張哥也喜歡看書?”
“還行吧,年紀大了,除了到處走走看看,就隻剩下看書這點愛好了。”張銘德遞給江春水一支煙,自己也點上,“不過現在細想起來啊,之所以現在沒能過得更好,到底還是年輕的時候書看少了酒喝多了。”
江春水啞然失笑道:“這個講法倒是新鮮。”
張銘德緩緩吐出一口煙圈,道:“我是真這麽想的啊,你看啊,甭管什麽書,長的幾百萬字,短的幾十萬字,你真以為那書就是一個個字堆砌起來的東西?再差的書,裏麵濃縮起來的都是作者的智慧和人生。像資治通鑒、史記這些大部頭就更不用說了,再雄才偉略的大人物,再跌宕起伏的一生,幾百個字就慨括完了,你說厲害不厲害?”
江春水點頭道:“其實我也挺喜歡看書的,張哥,你說的其實我都很認可,但我有個疑惑啊,我就是老覺得讀書和生活應該是兩碼事,書上讀來的東西,在讀的時候覺得很有道理,有時候甚至有大徹大悟的感覺,但真落到了現實中,真碰到了事情,那些東西就用不上了。怎麽說呢,就好像我之前在書上看到那句‘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剛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沒什麽感覺,等經曆的事情多了,再回過頭來讀就讀出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出來,但等我以為自己悟到了這句話的真諦的時候,一拋開書,回到現實社會立馬就被打回原形了,什麽感悟什麽體會都沒用,該犯的錯還是照犯,該糾結的時候還是沒法做到灑脫,哎,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說的意思,大概就是……”
張銘德笑著打斷他道:“就像網上說的,道理都懂,卻還是過不好這一生?”
江春水笑道:“對,就是這麽個意思!”
張銘德舉目遠眺,遠處,夜幕中是延綿不絕的山巒。
江春水沒吱聲,靜坐在一旁等著下文。
或許是在醞釀措辭,隔了許久, 張銘德才說道:“宋代禪宗有一位大師叫神秀就說過一句話,我覺得用來回答你的問題最貼切不過了。對了,神秀禪師這個人你聽過麽?”
江春水低頭想了想,還是搖頭。
張銘德笑道:“現在年輕人都隻知道弘一法師啊倉央啊,沒辦法,這年頭沒點噱頭,沒點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做鋪墊,任你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也出不了名啊。神秀、慧能這些人到底還是遠了一些啊。有趣的靈魂沒有好看的皮囊裝著到底還是不行。哎,扯遠了!那個神秀啊,曾經用參禪境界比喻人生。說參禪之初,猶如涉世未深的年紀。此時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禪有悟時,才知道世間一切如霧裏看花,得用心體會。此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禪中徹悟,有如人洞徹世事後的返璞歸真。此時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參禪如是,人生也如是。你覺得怎麽樣?”
江春水緊皺眉頭,半響沒有說話。
張銘德輕聲道來的一段話此刻卻猶如一記重錘擊在江春水的胸口,冥冥中江春水覺得自己似乎抓到了些什麽,但具體是什麽卻又好比霧裏看花,影影重重,不慎真切。
張銘德沒催他回答,隻是又遞過去一支煙,笑道:“別想態度,閑聊嘛,就是圖個樂趣,千萬別指望有佛祖當頭一棒,凡人立地成佛那種事情。不過我個人覺得呢,讀書,不是讓人雙手抓住諸多實在之物,而是讓心有一處所安歇之地。你懂的越多,站的越高,你所能選擇的餘地就越大,所理解的這個世界就能越接近真實。知世故而不世故,懂道理而不拘泥於道理。大概就是個道理。”
張銘德把火機遞過去,“啪”的一聲打開,紅色的火焰在夜風中搖曳生姿。
“哦!”江春水猛地回過神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趕緊叼著煙湊近火苗,順勢在對方的手背上輕點兩下以示謝意。
“想到了什麽?”張銘德問道。
“沒有沒有,就是覺得剛才老哥你說的那句話很有道理,一下子出神了。”江春水赫然道。
“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嘛,反正都是閑聊,講一講,說不定我還能幫著參謀兩句呢!”張銘德來了興趣,慫恿道。
“額,我剛才是突然想起了一個成語。”江春水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說道。
“哦?什麽成語?”
“得意忘形。”
張銘德明顯愣了一下,一頭霧水道:“得意忘形?”
江春水點頭道:“嗯。得意忘形。剛才聽了老哥一席話,我猛然覺得,得意忘形其實不見得是一個貶義詞。君子不器,從某種角度來說,或許恰恰就是要得其意,而忘其形。”
“又或者說”江春水彈了彈已經拖了很長一截的煙灰,補充道:“人隻有把兩個極端都走過了,才能回到那個‘中間’上來。”
張銘德豎起大拇指道:“高!小兄弟,你能有這悟性,我看以後的成就了不得啊!”
江春水哈哈大笑道:“張哥,你一句話可就把剛才好不容易搞出來的那點高人風範給搞沒了。”
張銘德不以為意,“都是俗人,哪來什麽高人風範。不過老弟呀,你是真不錯。為什麽咧,孔子曾經說過一句話,叫做‘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那是很有道理的呀!你光讀書不思考,生搬硬套照本宣科肯定不行,因為這書是死的人是活的,讀書最要緊的就是變通。看書是第一步,書上看得來道理,給你劃定了大原則,但具體怎麽用還是看個人。要是一個人懂得因時製宜、因時製宜、因人製宜了,那就是真把書給讀進去了。”
“火候?”江春水忍不住插嘴道。
張銘德欣喜道:“對啦,就是火候,也可以說是分寸。中國人為人處世的精髓在哪裏,說白了就是個拿捏尺度的問題。過猶不及,不到則不成。中庸中庸,就好比你剛才說的,不走那兩個極端,回到中間就是中庸。但還不夠透徹,要我來說,什麽叫做中庸,中庸就是平衡,什麽時候都四平八穩左右不晃就對了!”
江春水點頭道:“有道理!那‘思而不學則殆’又該如何理解?”
張銘德伸手掏煙,拿出來一看才發覺煙盒裏早已空空如也。
江春水見狀,趕緊把自己的煙盒遞了過去。張銘德不見外的接過來,抽了好幾口才接著道:“你仔細品這兩句話,就會發現其實裏邊的區別挺大的。‘學而不思則罔’是說要是一個人光學不想就會迷茫,就會被困在書裏邊學問裏邊出不來,學的東西發揮不了作用。用處小是真,危害卻不見得大。但‘思而不學則殆’就要嚴重多了,光想不學,孔夫子直接用了個‘殆’字,很多專家說這個‘殆’是疲憊、疲倦的意思,我看不是,這個殆啊,在古語裏向來都是很不好的意思,我覺得孔夫子當時說的應該是‘你光學不想沒有用啊,但要是光想不學可就死定了’。你仔細品品,是不是這個道理?所以我說你不錯那不是客套。你愛看書,看書就是最好的學習啊。你還愛跟人交流,像我這種糟老頭子,要是旁的年輕人估計早就跑了,沒啥聊的不是。最重要的是,你跟人聊啊能聊出自己的東西來,這一點特別難得。若非觀山河,何來豪氣生。一個人要是既肯學,又願比旁人多想一點,自己悟性擺在那裏,不說上限會有多高,但下限肯定是不低不到哪裏去的。”
江春水搞不懂對方說這一番話的真實意圖,要說是客套,未免太過了一些。都是成年人,誰的智商都沒毛病,無論從哪方麵看對方實在都沒有恭維討好自己的必要。要說是真心話,那也太匪夷所思了些,到底是兩個初次見麵的陌生人,萍水相逢談天說地沒問題,江春水自問自己也沒有那種令人一見如故或者驚為天人的能力和氣質。所以他隻得略顯尷尬的打了幾句哈哈應付了過去。
兩人聊到十點鍾,張銘德才拎著早空了的水杯上樓洗澡。
老人家作息大多比較規律,不似年輕人那麽能熬夜。人過六十,睡眠質量就差了,不早點睡的話一晚上也就睡不了多久時間。
客人休息之後,江春紅端了盆水果出來,笑問道:“聊這麽開心?”
江春水搖頭苦笑道:“老人家嘛,健談些正常。”
江春紅嘖嘖道:“那你也是有夠厲害了,陪著聊了大半夜,給我早無聊死了。”
“還好吧,張老哥這個人,呃,知識麵挺廣博的。”江春水剝了個橘子,分成兩半,遞給姐姐半邊。
江春紅吃了瓣橘子,搖了搖頭,語氣鄙夷的說道:“咦!我在裏邊偷聽了下你們聊天,都是大道理!酸死了!”
說完,江春紅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猛地朝樓上看了一眼,待看見樓上房間的燈是關著的之後才長舒了一口氣。
江春水笑了笑,姐姐話裏那句“酸死了”指的怕不是那個橘子。
鄉村婦人,凡夫俗子,大多不愛聽這些空泛的言論。節慶時淘寶搞不搞活動,菜市上豬肉價格是漲了還是跌了,這些才是他們願意關心的問題。一樣米養千樣人,情有可原。
“聊了這麽久,看樣子,是對你有用?”江春紅用鐵鉗撥弄了一下火盆裏奄奄一息的炭火,問道。
“有用的吧!”江春水在心底歎息一聲。
這世道,“有沒有用”似乎已然成為圭臬。不知從何時起,這人都開始喜歡把“有沒有用”當成安身立命的根本,有用就去想就去做,沒用便棄之如蔽履,簡單明了卻又異常冷漠殘酷。
江春水抬頭向上望,黑麻麻的夜空中既無明月,也無仙人。
他像是對自己,也像是對這個世界輕聲問道:“是有用的吧?”
重巒疊嶂,遠山寂靜,沒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