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武俠仙俠>官場浮沉記> 第一百五十九章 峰回路轉

第一百五十九章 峰回路轉

  陳勇斜靠在大班椅上,手肘撐著寬大的木質扶手,表情平靜的望著對麵的江春水,一言不發。


  正如江春水所揣測的那樣,陳勇確實從來都不是一個感情用事的人。


  但不會感情用事卻不代表著他不理解感情。相反,做領導的往往比大部分人都更懂人性,也更懂得那些細膩的情感背後所表達的訴求。


  陳勇,也是如此。


  在江春水略顯繁瑣的表述時,陳勇一直有在聽,表現出了不同以往的莫大的耐心。他隻是聽,從不插話,也從不發表意見。


  在生活中,沒有誰是容易的。陳勇比任何人都明白這句話背後的沉重,所以即便江春水說的很煽情,但他的心緒卻並沒有因此而產生過多的漣漪。他隻是肯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江春水這個人怕是留不住了。


  權力或許可以羈絆住一個人的腳步,卻沒法圈禁住一顆想走的心。


  看著對麵那張猶殘留著淚痕的年輕的臉,陳勇一時間也有些唏噓。走過了那麽多的路,見過了那麽多的人,早早就在官場上雕琢出了一顆玲瓏心的陳勇自然明白一個男人的眼淚的重量。


  男人最重臉麵,要是連臉麵都顧不上了,隻能說明他謀求的東西超越了尊嚴的價碼。


  等江春水說完,已是半個小時之後。


  陳勇依舊保持著最初的坐姿,手肘撐著椅子的扶手,寬大的手掌則完全掩住了鼻子下方的臉龐,也掩住了他此刻真實的情緒。


  “說吧,我能幫你什麽?”陳勇用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的語氣問道。


  陳勇自認為不是曹操,而江春水雖然足夠優秀,卻也不足以同徐庶那樣的人物相提並論。地球離了誰都不會停止轉動,政府機構也從來不在某個具體的人。


  既然留不住,走就走吧。山水總有相逢,身居上位的時候也總不能都將下麵的人視作草芥,畢竟領導也有退下來的那一天。退之後的光景如何,何嚐不是退之前早早埋下的伏筆。


  打定了主意,陳勇便直接了當的幫江春水把那句話說出了口。


  幫人是一門學問,既然決定要幫了,就沒必要再用那些眼花繚亂的套路去消磨對方的自尊心。盡管那樣或許會讓人更加感恩戴德,但陳勇不屑於在這種事情上還耍弄技巧。


  君子不器,技巧終究隻是外道,於大氣候而言並無益處。


  陳勇的直接打算了江春水的計劃,他茫然的抬起頭來,一時間甚至忘了該怎麽開口。


  陳勇沒有催促他,隻是靜靜的看著他,給足了他從驚喜中反應過來的時間。


  “書記,我,我真的.……”


  陳勇揮手打斷他,“你就說想要我怎麽幫你就行了。”


  江春水忐忑道:“人社局那邊一直沒簽字,我找了譚局長好幾次,都……”


  “行了,我知道怎麽辦了。”江春水話還沒說完,陳勇已經掏出了手機,當著江春水的麵直接打給了譚宗明。


  “老譚,在哪?”


  “沒有事就不能打電話給你啊?”


  “哈哈,你還別說,今兒是真有事。”


  “是這樣的,我們鎮裏有個小夥子想調回老家那邊去工作,嗯,你懂這回事是吧.……”


  “嘿,你別跟我扯這種,這還不就是你老哥子一句話的事情。”


  “這樣啊。”


  “不是,你肯定有辦法的。這樣,今晚出來聚聚,我安排。叫上老蔣老王他們,我們哥幾個也有段時間沒搞了。”


  “行,那就這樣說定了。定好地方我給你電話,嗯,嗯,好,那就這樣。”


  掛完電話,陳勇隨手把手機往桌上一丟,對江春水說道:“得了,今晚約了譚宗明出來吃飯,你一起過去。”


  江春水大喜過望,忙不迭的道謝。


  陳勇低頭望向桌麵,仿佛那上麵有什麽特別美好的事物吸引住了他的眼光一般。沉吟良久,他輕聲道:“就這樣吧,你好好準備一下,晚點定好地方,你跟我先過去。”


  江春水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都是聰明人,他不至於單純到認為陳勇的那句“準備一下”是讓他做好心理準備,至於如何準備、準備什麽,陳勇沒點破,江春水也沒追問。


  中國人打交道的藝術很像水墨畫,適當的模糊一些才好,太過真切了反而不美。


  晚飯吃的很盡興,酒足飯飽在其次,關鍵還是吃飯的人。


  為了陪好譚宗明,陳勇專程把當初一塊下鄉的老兄弟都叫了過來,所以這頓飯吃的倒有些家常的味道。少了阿諛奉承,少了試探交鋒,多的是在回憶過往中愈濃鬱的兄弟情誼。


  江春水很自覺的坐在末尾,很有眼色的端茶倒水。至始至終,他都沒有主動去跟其他人攀交情,隻是老老實實的做著服務工作。


  陳勇好似也忘了這一茬,在開席前跟眾人介紹江春水時也隻是一筆帶過,至於調動的事情,更是一嘴沒提。


  快結束的時候,江春水找了個空當溜出來結賬。找人幫忙得有這樣的自覺,總不能指望把便宜占盡。


  散場後,陳勇攬著譚宗明的肩膀到角落聊了一會兒,然後就招手讓江春水過去,兩人一塊送譚局長上車。


  譚宗明帶了司機過來,司機很有眼力價的早早就把車開到了飯店門口候著。快到車旁時,一直落後半個身位跟著的江春水突然越過陳勇和譚宗明,快步上前先一步幫忙拉開了後排的出門。


  扶著譚宗明上車,江春水借著車門的阻擋,迅速的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個鼓囊囊的檔案袋放在了座椅上。


  譚宗明喝了不少酒,似乎沒有留意到江春水作出的這個小動作,上車後便仰躺在座椅上,大腿自然而然的壓上了那個足夠厚實的檔案袋。


  江春水躬身退出車廂,幫著關上車門,一臉平靜的目送著載著譚宗明的大眾邁騰駛離。


  檔案袋裏有十萬塊錢,是江春水最後的積蓄。


  為了處理父親的那樁事故,江春水前前後後花了一百來萬。除了賠給傷者的錢之外,打點關係花的錢反倒占了差不多大半。 加上來的路上,江春水偷偷放在陳勇手套箱裏的那十萬塊。江春水一夜回到解放前,現如今算是徹徹底底的沒錢了。


  世界上沒有錢解決不了的問題,要真有,那就是錢還不夠多。


  所以盡管重新回到屌絲的行列,但錢送出去了,江春水沒有太多消極的情緒,反而有點如釋重負的感覺。


  收了錢,自然就要替人辦事。這是不用明說彼此卻會嚴格遵照的規則,而江春水很出,這裏麵的規則甚至比白紙黑字的合同還要來得有約束力。


  搭乘陳勇的回到雙峰政府,一路無話,下車後江春水本來想說幾句發自肺腑的話以示謝意,陳勇卻沒給他機會,一腳油門下去隻留給愣在原地的江春水一個極其刺眼的尾燈。


  江春水緩步走向宿舍,想起前幾天自己做的那件事情,心裏突然慌亂起來。


  事情從無對錯之分,今天的對或許就是明天的錯,因時因地因人而異,從不循規蹈矩。而今天晚上,江春水突然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本以為正確萬分現在看起來卻著實錯漏百出的事情。


  九月的天空格外高遠,即便是在夜晚,那蒼穹也不見得平易近人多少。江春水抬頭望著那夜幕中七零八落的星辰,猛然間竟有種天大地大而無處容身的悲嗆之感。


  沒有人可以預見未來,也沒有人可以更改過去。這一刻,江春水隻能祈禱向來不待見自己的運氣可以格外開恩一回,讓那件足以毀掉今晚這一切努力和付出的事情不再發生,也讓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稍稍順遂一點。


  ——


  有錢能使鬼推磨。十萬塊錢砸下去之後,迅速起到了應有的作用。


  第二天,人社局通知江春水去辦理手續,當天下午就將其人事檔案寄回了龍潭縣人社局。


  第三天,跨市調動很麻煩,實際上調動檔案才是第一步,當然也是最關鍵的一步。龍潭接收檔案並審核通過之後,再發函,左江這邊的手續才能接著辦,根本急不來。


  不過檔案調過去之後,江春水心安不少。尤其是在給蒙誠打過電話,對方也答應幫忙盯著那邊的進度之後,連續失眠了三個月的江春水總算能踏踏實實的睡了一個好覺。


  不過事情的進展並沒有像江春水所期望的那樣一直朝好的方向發展,就在龍潭人社局發來商調函,左江人社局的副局長已經簽字同意的時候,調動手續出人意料的再次卡在了譚宗明這裏。


  江春水心急如焚,結果去人社局跑了兩趟,不僅沒見著譚宗明的麵,就連起初對他還算客氣的工作人員望他的眼神都變得冷冽起來。


  人心就像初春的天氣,一時晴來一時雨,變換得令人眼花繚亂,完全沒有道理可言。


  不過這一回,江春水自己無比清楚這個道理。人社局在這件事情上態度的急劇轉變的根源,江春水更是一清二楚。所以當陳勇把他叫到辦公室,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下來,江春水全盤收受,一句話也沒敢說。


  把江春水女性親屬輪流問候了一遍,陳勇氣猶自未消,恨恨的抓起桌麵上的兩張A4紙朝江春水丟了過去,“你自己看看,你做的好事!”


  江春水彎腰撿起跌落在地的紙,剛瞄見頂端的標題,江春水就覺得舌頭發苦,沒再細看,隻是恭恭敬敬的把紙放回了陳勇的桌案。


  “你可以啊,還懂得往縣長信箱裏寫信,還懂得打市長熱線!你真是夠可以的!”陳勇坐在椅子上,氣呼呼的嚷道。


  要是真有六脈神劍這種功夫,估計陳勇淩空伸出來的那根食指都能在江春水的身體上戳出幾十個血肉模糊的洞來。


  被江春水撿起來的兩張紙分別是市裏政府辦和縣裏政府辦轉批下來的文件,後麵附的是江春水半個月以前通過網絡途徑寫給市長和縣長的求助信。


  信的內容不用再看,江春水都了然如胸。這是他琢磨了好幾天的時間才寫出來的東西,甚至可以說,是他這幾年來寫過的所有材料當中最滿意的作品。


  走投無路的時候,人往往更敢於冒險,有棗沒棗都不妨礙去打上三竿。


  佛家有句揭語,莫向外求。但對大多數普通人來說,他們本就沒有可供尋求的那個外。半個月前,在求了無數人、跑了無數次人社局,希望一次又一次落空的時候,江春水毅然決然的選擇了一條之前打死他都不敢走的路:上訪。


  以前江春水特別厭惡那些動不動就上訪的人,認為那就是一些貪得無厭、目無法紀嚴重影響社會和諧穩定的刁民。但時過境遷,當自己不得不成為一名刁民的時候,他才醒悟,若非是受了大委屈還找不到說理的地方,任誰也不願把那點可憐的尊嚴拋到大庭廣眾之下去任人冷眼旁觀。


  在嚐試了無數辦法依舊沒能解決問題,而商調函上的時限卻一天比一天臨近,江春水把目光投向了上訪這條不歸路上。不過他總歸是受黨的教育多年的新時代青年,僅存的那點理智也不允許他舉一塊牌到政府大院去靜坐示威,所以他最終選擇了通過網上公開的信箱給縣長寫了一封求助信,在等了一個星期沒得到回複之後,他又喪心病狂的給市長發去了一封同樣的求助信。


  即便如此,在求助信的內容上江春水還是顯得格外的謹慎。既沒有直接寫左江縣人社局不作為,也不敢表露出絲毫怨恨的情緒。他隻是一味的表達自己的想回龍潭工作的意願,說明自己家庭的實際困難,企圖通過煽情的文字激發出領導的同情心,進而大手一揮,放他這小廝一條生路。


  然而,江春水的錯誤在於,他錯誤的判斷了自己的處境,在遠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選擇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戰。而最重要的是,江春水自己沒弄明白所謂的領導信箱是個什麽東西。


  領導都很忙,忙著簽文件、開會、調研、應酬,一天才二十四個小時,怎麽夠用。時間再怎麽合理安排,也無法麵麵俱到,尤其是像網絡公開信箱這種東西,自然是不必要在那上麵傾注太多的精力。所以江春水那份絞盡腦汁才鼓搗出來的求助信他們並沒有看到。應該是在某個稍微清閑點的早晨或是傍晚,秘書科的人總算記起了那幾個月都沒人打開過的信箱,拿出了裏麵厚厚一遝承載著無數人希望的信件,然後像是流水線分揀產品一樣,壓根不需要看內容,直接轉給相關的責任單位了事。


  江春水那份格外煽情的求助信並沒有成功的感動到縣長或者市長,卻成功的激怒了譚宗明。


  政府辦把那封信原原本本的轉給了人社局,人社局又把它原原本本的放到了局長的桌案上。繞了一大圈,江春水的信,江春水的殷切希望在經過一段寂靜的旅程之後,又老老實實的回到了譚宗明那張寬大的辦公桌上。


  譚宗明很憤怒,罕見的當場拍了桌子,咬牙切齒的罵了句丟你老母。


  從信的落款可以看出,這封信是在陳勇請吃飯之前就寄出去的。但這沒有任何意義,難道那就能證明,這個叫江春水的年輕人沒有惡意?還是說對方由於年少不更事的緣故走了一步昏旗?

  在現實的傷害麵前,一切假設都沒有意義。


  這麽一封市裏縣裏毫不在意,也注定無法給江春水帶來絲毫幫助的信卻讓譚宗明惱火不已。原因無他,隻要這信涉及到了人社局,隻要這信過了政府辦的手,年底的績效就得實實在在的扣分,毫無懸念,毫無回轉的可能。即便譚宗明現在馬上幫江春水辦了手續,江春水更頗為懂事的送來一麵錦旗,結果也是一樣。


  改或是不改,做或是不做,都會被扣分,所以譚宗明毫不猶豫的就選擇了不改。盡管裝過那十萬塊錢的檔案袋還留在他的車裏,但那又什麽關係?吃進肚子裏的東西,總不能再吐出來,他也沒想著再吐出來。


  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


  唯一的破綻是陳勇,他可以不顧及送錢的人,但牽橋搭線的人卻萬萬不能得罪。隻不過當譚宗明把那封求助信的複印件拿給陳勇,陳勇的反應就讓他徹底放下心來。


  陳勇也很惱火,他不是惱火江春水的愚蠢,也不是惱火最終沒能幫江春水把事情辦妥,而是惱火江春水的不通時務,更惱火因為江春水而平白欠了譚宗明老大一份人情。


  在官場上,越級是大忌諱,更遑論是像江春水這樣越級反映情況。事情本身沒多大問題,但這事情背後所帶來的連鎖反映卻足夠沉重。


  領導最怕的就是下麵的人不懂規矩,而破壞規矩更絕對是不會被允許的。盡管這規矩誰也說不清楚,但規矩就是規矩。


  就這樣,江春水的十萬塊錢打了水漂。


  在一切即將得到圓滿結局的時刻,江春水重新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任誰看來,都再沒有翻身的可能。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