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何謂貴人
沒有目的的無所事事並不枯燥,但若是有目的的百無聊賴則會讓人倍感煎熬。
比如等人。
江春水在車上等了差不多三個小時,抽了大半包煙,才見一幫人簇擁著陳勇同李常委出來。
江春水車子停在酒店門口靠後的位置,見到陳勇,江春水推開車門快步上前,“老板!”
陳勇看到江春水時表情明顯凝固了幾秒,不過不愧是混跡多年的老油條,轉瞬他就反應過來,朝江春水招了招手,等江春水走到跟前時主動向李常委介紹道:“常委,這是我們雙峰的扶貧助理小江。”
李常委醉眼迷離的打量了江春水一眼,點了點頭。
陳勇話音剛落,江春水就率先伸出雙手,但見對方根本沒有同自己握手的意思,他尷尬的停下向前的腳步,不留痕跡的把手給收了回去。
陳勇沒在意這些細節,左右環顧了一圈,朝江春水揚了揚下巴,“小江,車呢?去把車開過來。”
江春水快步跑回去把車子開了過來,又跑下車來幫著開了一前一後兩扇車門。
李常委沒有馬上上車,而是站在原地繼續同送他出來的人說話。這是酒局結束之後的常態,最後那一杯酒最墨跡,喝完臨上車之前更墨跡,一群人不勾肩搭背的說上十來分鍾,這酒局就不算圓滿。
江春水回到駕駛室,耐住性子等了十來分鍾,陳勇好不容易才把李常委連請帶勸的拽上了車。
“陳主xi,上車!”
李常委趴在車窗上朝外麵吼了一嗓子,人群中馬上走出一位三十來歲、穿著短裙套裝、麵容身材都能打80分以上的少婦。
“常委,你早點回去休息,我們下次再聚。”少婦走到車旁,隔著車門朝李常委說道,話語間媚氣天成,江春水聽在耳裏都不禁轉頭打量了對方兩眼。
李常委使勁拍了拍旁邊的椅麵,不耐煩道:“上車上車!說這麽多做什麽!”
少婦臉上的笑容不自然的僵硬了一秒,很快就恢複如初,幹淨利索的拉開車門坐到了李常委的旁邊。
少婦上車之後,陳勇也跟著上了車,不過他沒有坐後排,而是選擇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
陳勇瞄了一眼後視鏡,確認門都關好之後,一甩頭,“走,去縣委大院。”
“陳主xi,你平時是不是很注重養生啊!這皮膚好的當真是連十七八歲的小姑娘都比不上你啊。”李常委在後排笑得頗有些肆無忌憚的味道。
少婦的呼吸有些急促,稍顯慌亂道:“常委,您開玩笑了。”
江春水在等紅綠燈的時候趁機瞄了一眼後視鏡,鏡麵裏有一隻帶著江詩丹頓腕表的手掌正在穿著絲襪的大腿上摩挲。江春水咽了一口口水,轉頭望向陳勇,隻見陳勇正如老僧入定般閉目養神,像是根本沒留意到後排的異動。
“直接開到大院裏麵去。”在快到縣委大院的時候,依舊閉著眼睛的陳勇突然說道。
江春水眼睛直視前方,輕輕嗯了一聲,正想打左轉向燈,李常委猛地在後麵喊道:“在前麵路口放我下來!”
江春水稍稍減緩車速,正猶豫是不是該聽李常委的把車靠邊停下,陳勇突然睜開眼朝他搖了搖頭。江春水會意,重新提速,繼續往前開。
見司機沒有按照自己的指示停車,李常委火冒三丈,加重音量道:“停車!我說停車,你聽到沒有?!”
江春水置若罔聞,既沒回應回應對方,腳下踩住的油門也絲毫沒有放鬆。
“嘿!小夥子你可以啊,我說的話不管用是不是?!”
李常委攀住前排座椅的頭枕就要站起來,給陳主xi一把抱住,“常委,您喝多了!我們先送您回去好不好?”
李常委順勢往後倒,坐在了少婦的身上,嚷道:“我沒喝多少,不用你們送。”
他揚手用力拍了拍主駕駛的靠背,“小夥子,就在這裏停車,你聽到沒有?!”
江春水低聲答道:“常委,我送您到樓底。”
李常委火冒三丈,怒道:“我說不讓你送就不讓你送,你聽不懂我說的話是不是?你聽我的,把我和陳主xi在路邊放下來,我們散會兒步再回去。你把你們陳書記安全送到位就行了。”
江春水沒吱聲,扭頭向陳勇投去探詢的目光,陳勇還是搖頭。
江春水心底了然,深踩油門加速過了路口,直接拐進了縣委大院。
在常委宿舍樓前停好車,江春水率先下車,繞過車頭走到右後方拉開了車門。
陳勇也跟著下車,站在車旁提醒道:“常委,我們到了。”
李常委沒好氣的瞪了陳勇一眼,“到什麽到,我又不住這裏!這樣,我先送你回去,送完你再送我。”
陳勇哭笑不得,像哄小孩一樣的勸道:“老板,挺晚了,這邊上都是住戶,我們還是早點休息吧。”
李常委喘著粗氣道:“就是啊,都這麽晚了,你幹嘛還不回去睡覺?走走走,我送你回去睡覺。”
江春水見李常委壓根就沒有下車的意思,在車旁聽著陳勇和他牛頭不對馬嘴的對白,倍感無聊,幹脆回到主駕駛位上坐著,自顧自的點上了一支煙。
都醉到了這個程度,自然不會有人留意他江春水這個小人物此刻的所作所為。不說當著他們的麵抽煙,江春水估計就算他現在往李常委臉上吐一口唾沫,要是沒人提醒,李常委明天早上醒來都不一定知道。
這些事情,江春水老早就懂,隻不過以前從來不敢這麽做而已。但是從鵝城回來之後,他就徹底解開了自己的心結。他開始明白,任何權力格局下的熱情,都是虛假的,被利益驅使的。而一個人受利益驅使下,做出的行為,是有成本的,這種熱情其實對當事人來說,是一種痛苦和消耗。好比當年一起在水泥廠工作形影不離的同事,在他跳槽之後,變成了點讚之交,再久一點,連朋友圈的讚都吝惜點一個了。以前江春水還老會因此而感慨世態炎涼、人情淡薄,但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原來是自己錯了,是他從來沒拎得清工作和生活的區別,沒搞明白在利益關係裏,本來就沒感情什麽事。他的錯誤在於混淆了價值和感情的邊界,在該談利益的時候去講感情,又在親密關係裏使用權力。
江春水之前一直不願接受的一個事實是,在這個世界上,哪怕你再成功再富有,真正愛你和在乎你的人並不多。人們在利益關係裏,喜歡用表麵的熱絡和情感去維護,但是本質上這些你來我往都是建立在利益交換基礎上的。
人是一切關係的總和。這個世界的關係看似雲霧繚繞,其實也簡單。真正的聰明人之所以能在繁雜的俗世如魚得水,秘訣隻有一個,那就是在利益關係裏,不賣情懷,少談感情,用價值交換價值。
江春水抽完第二支煙,陳勇和李常委還在糾纏不清,任憑陳勇磨破了嘴皮子,李常委就是不肯下車。江春水瞄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已經快淩晨一點鍾了。他沒有別的事要做,但對他來說,與其在這裏陪三個酒鬼消磨時間遠不如早點回去睡覺來得有價值。但這話不能說出來,能這麽想的是聰明人,但真說出口的人就想到愚蠢了。
陳勇焦頭爛額,他不是不清楚李誌新李常委的企圖。
陳麗君是個尤物,全左江縣的男人都知道。想把她收入帷帳的男人沒有一百也有五十,但就是這麽一個群狼環視的女人又豈是好相與的存在,吃不吃得到另說,吃下去之後的事情才是大麻煩。陳勇私底下就曾聽人說過,陳麗君同左江前任縣委書記、現任市人大副主任的蔣江濤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李誌新作為一個掛職常委,初來乍到不清楚裏麵的深淺,心急想吃塊熱豆腐情有可原。但今晚是他陳勇做東,真要出點什麽事情,他總逃不了幹係。但問題是,這裏麵的道道他又不能明著跟人家說,所以就隻能懂裝不懂,牟定了不管怎麽樣都要先把他弄回宿舍再說。
正當陳勇束手無策之際,常委宿舍樓裏走出一個人來。陳勇遠遠看見,大喜過望,連忙招呼道:“董縣長!”
董非也是今年才來左江掛職的副縣長,不過比李誌新早來幾個月,縣委常委裏就屬他兩人關係最好。董非聽見有人叫自己,停下往外的腳步,環視一圈才發現站在車旁的陳勇。董非皺了皺眉眉頭,站在原地沒動。他認識陳勇,但關係一般。這會兒是有個老同學過來,約他一塊出去宵夜,他之所以輕車簡行沒像往常那樣讓司機過來接他,就是為了不讓別人知道。現在陳勇突兀的出現在這裏,董非一時間沒摸透是個什麽情況,要是人家大半夜專門跑來宿舍樓底等自己,這就尤為需要慎重了。
董非止步不前,陳勇隻好主動迎上去,“縣長,李常委他喝多了,死活不肯上樓,您看?”
董非放下心來,跟著陳勇來到車前,“老李,什麽情況?怎麽搞這麽多?”
李誌新正摟著陳麗君在後排上下其手,猛地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窗外響起,趕忙收回手腳,瞬間恢複正氣浩然的坐姿。等發現來人是老熟人董非之後,李誌新心底暗罵了自己一聲“膽小”,繼而哈哈大笑道:“我哪裏喝多了,你看我像是喝多了的樣子麽?”
看清楚車廂內還有一個女人之後,董非的臉色變得有些不大好看。在他看來,作為領導幹部喝點酒沒什麽,甚至偶爾喝醉了失態了也沒多要緊。但是借酒發揮,特別是在男女關係上麵亂搞那就是有些不知輕重,屬於典型越界踩線行為了。
董非左右看了一圈,勸道:“老李,現在這麽晚了,兩邊都是居民小區,你在這裏這麽搞不合適,聽我的,注意點影響,早點回去休息好不好?”
“怎麽不合適了,注意什麽影響,我怎麽了?董非你把話給我說清楚!”李誌新突然激動起來,粗脖子紅臉的朝董非嚷道。
董非不為所動,冷冰冰的看了陳勇一眼,交代了一句好好照顧李常委之後直接就走了。
陳勇站在原地左右為難,既怕追上去李誌新會對自己有意見,又怕不追上去會讓董非對自己產生成見。最終陳勇還是選擇留在原地,相對於原本就關係淺薄的董非,一向同自己交好的李誌新顯然更值得自己押注。至於會不會得罪董非,陳勇此刻也隻能用毛主*的那句“做人做事都要抓住主要矛盾”來安慰自己了。
陳勇瞥了一眼仍坐在駕駛室抽煙的江春水,不由得有些惱火。江春水自始至終就沒再下過車,更別提幫著陳勇勸說李誌新了。看見陳勇投過來的淩冽目光,江春水視而未見。這次出來他給自己設定的任務很簡單,那就是作司機,把車開好就行。至於其他的,哪怕領導們同別人打起來,也跟他沒有關係,頂多就是幫著打電話報警而已。
生活之所以會麻煩不斷,很多時候就是因為人們複雜化了自己的職責,越是到後麵越是因為人際關係的壓力給自己層層加碼,以至於最後既偏離了自己初始的目標,所做之事也會大大超過自己的負荷能力。
最後實在僵持不下,陳勇隻得回到車上,讓江春水先送陳麗君回去。等把陳麗君送到樓底,她愛人出現之後,李誌新這才消停下來。再度回到縣委大院,李誌新沒再賴在車上,而是自己主動下了車,招呼都沒打一聲就獨自上了樓。
看著李誌新遠去的背影,江春水大為感慨。領導醉酒同他這樣的小嘍囉醉酒果然還是有區別的。領導醉酒大多是假象, 背後必然藏著某種特殊指向的訴求。醉不是結果,而是狀態,一種能借此更好達成目標的方式。而他這樣的,醉就真的隻是醉了,醉了就是滿嘴胡話、真實表露、使勁吹牛逼。由此可見,自己的修為確實尚未到家。
送陳勇回家的路上,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直到陳勇下車,才麵目表情的隔著車窗同江春水道了一聲:“辛苦!”
江春水既不失禮節又不顯熱情的點頭致意之後,便開車離開。官場上站隊的事情從來不浮於表麵,卻又真實存在。外人看來波瀾不驚,底裏卻早已是風起雲湧。江春水明白,自己既然跟何斌走得近,陳勇這邊就沒法同時討好。熊和魚掌從來都是不可兼得,麵麵俱到、人人討好的最終結果就是處處不得勢,沒有人會真心把他當成心腹看待。這一點,江春水覺得電影《阿甘正傳》裏有句台詞解釋得恰到好處:人的心智成熟不是越來越寬容涵蓋,什麽都可以接受。相反,那應該是一個逐漸剔除的過程,知道自己最重要的是什麽,知道不重要的東西是什麽。而後,做一個純簡的人。
當然,現在對於江春水來說,何斌更多的是一種借力,這種借力關乎工作,卻有別於私人感情。之所以在昨天沒答應黃新,從鵝城趕回來接何斌,也正是因為他明白了,在以價值交換為核心的工作關係中,任何單方麵的無關於核心利益的付出其實是收效甚微,連彩頭都算不上。在上下級關係中,無論多麽密切,要是沒法為核心價值加碼,細枝末節的努力其實完全沒有必要。
“幫領導做一百件好事,還不如跟著領導幹一件壞事”就是這個道理,幫忙在上位者看來是理所當然,完全沒有回饋和感恩的必要。但一同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情,則意味著利益捆綁和信任互換。
從現實中真實體驗出來的感悟總能比書本上看來的道理更來得實用,從在馬洛的那間農莊醉酒之後,江春水在雙峰政府大院裏表現得越發如魚得水。不止何斌,就連向來對細節遲鈍的黃新都很快地察覺到了江春水的變化。他不知道何斌嘴裏說的舉重若輕是什麽意思,他隻是覺得江春水好像莫名就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的樣子,少了點浮誇,多了點沉穩。雖說談不上沉默寡言,但相比以前,話語確實少了不少。唯一讓黃新心裏不舒服的是,江春水現如今跟他的關係似乎越行越遠,感情之外,反而公事公辦的意味還要多上一些。
人隻有忘記以往的事情才能繼續前行。在忙碌的工作麵前,過往的失意與得意,迷惘和清晰,都顯得不那麽重要了。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江春水按部就班的工作,沒出什麽紕漏,也談不上做出了成績,日子就這麽晃悠晃悠的過去了。
一次同好朋友江遊打電話,江春水便說:混官場最重要的就是耐心和機緣,而他現在最不缺的就是耐心,至於機緣這個東西,可遇而不可求,隻能看老天爺的意思。
其實在內心深處,江春水對於仕途還是有野心的。
他一個人在宿舍呆著的時候就會做些無聊的推演,按照他的設想,最多隻要兩年的時間,等自己達到提拔的年限要求,在雙峰原地提拔或者去別的鄉鎮做個副職應該不難。但是一個大鎮的黨委委員和一個小鄉的副鄉長雖然都是副科級,但含金量就不可相提並論。即便再縣直單位,同為副科級的民宗局副局長同縣委辦副主任亦是大不相同,一個是清水衙門,一個是天子近臣,細微處已是天壤之別。
作為一個外地人,晉級副科是有希望的,但是到什麽單位做什麽樣的副科就不是江春水所能掌控的了。這裏麵,除了個人能力、工作成績這些排名最末位的因素影響之外,更重要的是人脈,是機緣,是有沒有在人事任命上有一錘定音能力的領導青眼相加。而且,副科之後的路才是重點。江春水還年輕,憑借年齡優勢,幾十年耗下去,再不濟到退休時應該也能撈個正科退休。但江春水的野心不止如此,所以他現在極其渴望能夠遇見自己生命中的貴人,那種能夠推他一把,讓他扶搖直上九萬裏的貴人。而何斌,顯然分量還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