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八章 年輕人的肩頭
開春,江春水沒來得及欣賞草長鶯飛,也來不及把灌了大半個月苞穀酒的腦袋弄得清醒一點,兩個極具爆炸性的消息就迎麵而來。
第一件令江春水猝不及防的事情是,雙峰大規模的人事變動。包括人大主*在內,鎮黨委班子一下子就調整了五個人,說是大換血也不為過。
都說山雨欲來風滿樓,但江春水卻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又聾又瞎的殘廢,哪怕外麵已經是電閃雷鳴他依舊毫無察覺。
直到新來的幾個領導走馬上任,江春水才知道這件事情。事先沒有任何人跟他預警,哪怕是他自認為同自己關係還算不錯的謝君,在走之前那麽長的時間裏也沒有跟他透露過一分半點。
江春水有些泄氣,不是惱怒謝君對自己的刻意隱瞞,而是灰心於自己在苦心經營了這麽久之後,在這類至關重要的人事調動上麵的信息依舊如一年前那麽閉塞。
關係是需要時間、精力和金錢去經營的,但經營關係就好比農民侍弄莊稼,收成如何跟種子品質好壞有關係,跟平時是否用打理有關係,但決定地裏收成的得看老天爺的是否肯賞口飯吃。江春水現在有錢,這意味著他不必像別人一樣,為了一頓宵夜扣扣搜搜。在酒桌上,陌生人成為的朋友的幾率會大幅增加,尤其還是在做東的總是同一個人的時候。但實際上,也僅限於此。
酒肉朋友好找,患難之交難尋,更別提是可以給予助力的貴人。
江春水從不吝嗇於在經營人際關係上麵花錢,這也是他能在短時間內從一個深居簡出的孤家寡人一躍成為政府大院內年輕人一致擁戴的老大哥的主要原因。拿人手短,吃人嘴軟,這從來都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但金錢可以買來明麵上的一句親熱至極的“春水哥”,卻照舊沒能讓江春水像本地人一樣春江水暖鴨先知。酒桌上稱兄道弟沒問題,但一涉及到互利互惠的事情的時候,再親密的朋友也會變成精打細算的生意人,互利互惠才是王道,要想從我這裏拿到東西,你總得拿得出相應的東西來換不是?
消息靈通有一個基本前提,那就是消息互通。作為一個外地人,江春水並沒有多少可以與其他人相通的信息,特別是在那種具備前瞻性的的消息上,江春水完全沒有自己的信息來源,自然也沒法讓別人主動遞出橄欖枝。
在政府部門,總有那種級別不高但消息卻格外靈通的人存在。在那背後,涉及到的則是小池塘裏的暗流湧動和幫派林立。
一下子湧進來五個新麵孔,政府大院裏的氣氛也徒然變得不大一樣起來。這種變化明麵上看不出來,但江春水心底卻能清晰的感受得到。
由於還未到開人代會的時間,新來的幾個領導目前都還屬於有實無名的狀態。不過大家都知道開人大會選舉也就是個形式,最多三個月後,這些人便能名正言順的去掉那個“代”字或者在加上“黨委委員”四個字。
江春水是個臉盲,加上黃英走之後信息越發滯後,起初那兩個星期,在大院裏偶爾碰到新來的領導,江春水甚至還犯過叫錯人的低級錯誤。
左江是中組部掛點的縣,曆來推崇提拔任用年輕幹部。但這一批新來的領導的平均年齡還是年輕到了讓江春水覺得匪夷所思地步,其中最年輕的一個比江春水還要小上幾個月。
人比人氣死人。看完從黨政辦那邊要來的這幾個新任領導的基本資料,江春水沒來由的趕到一陣胸悶。
二十多歲的副鎮長,對江春水的打擊尤為沉重。
江春水垂頭喪氣的窩在辦公椅上,心想著自己是不是該把目標略微調低一些,廳級領導不行,處級領導總可以搏一搏吧?
想到還有兩年就該三十了,江春水越加沮喪起來。
仕途如長跑,實際上起點就已然決定了終點。
江春水沒關係沒背景,想找個正科級以上的領導沾親帶故都難。先天不足後天來補也不是不行,但偏偏當年不爭氣,畢業院校既不是985也不是211,算來算去,著實沒有一樣可以拿出來彎道超車的東西。如果祖墳不冒青煙的話,江春水琢磨著自己這輩子最多也就隻能混個正科退休而已。
未來幾十年就隻能爬兩級?隻是那麽一想,江春水都覺得悲哀。
“江春水!你在幹嘛呢?!”一個蓄著短發的女人風風火火的闖進扶貧辦,看見一臉生無可戀表情癱在椅子上的江春水,沒好氣的問道。
短發女人是新來的黨委委員,副鎮長黃哲,年紀沒比江春水大兩歲,卻已經是老資格的副科領導了。名牌大學研究生畢業的她更是全縣出了名的政壇新星,不少人都篤定她在四十歲之前可以走上縣處級領導崗位。
“黃副,有啥指示?”江春水歪過頭,沒精打采道。
黃哲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一手撐住辦公椅的上沿,一手叉腰,從江春水角度往上看去,重巒疊嶂好不壯觀。
見江春水哈喇子都快流出來了,黃哲愣了一下,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向來以男人婆文明的她也不禁紅了臉,毫不猶豫的就是一巴掌拍在江春水頭上,氣急敗壞道:“往哪看呢!”
江春水誇張的大叫一聲,伸手揉了揉被黃哲拍紅了一大塊的後腦勺,壞笑道:“你以為我往哪看呢!嘿嘿!”
黃哲沒理會江春水的裝癡扮傻,故作嚴肅道:“有空沒有?有空就陪我下村!”
沒等江春水搭話,她又加了一句,“看你也不像是在忙的樣子!我跟黨政辦說了,你待會直接過去拿鑰匙!”
說完也不管江春水答應與否,轉身就走,到門口時還不忘回頭交代道:“動作快點啊,我在大院門口等你,別磨磨蹭蹭的。”
黃哲剛到雙峰就被人在背地裏取了個“霹靂火”的綽號,性子急脾氣火爆,江春水平時跟她鬥鬥嘴還行,但內心深處,麵對這個雷厲風行的男人婆,他還是忍不住的犯怵。
等黃哲一出門,江春水就趕緊起身,沒理會旁邊陸菲等人的揶揄,跑去黨政辦拿車鑰匙。
“沈潔,黃副讓我來拿車!”江春水沒等進門,隔著窗戶就朝沈麗華嚷道。
黃英走之後,黨政辦的負責人就換成了沈麗華。
這個從教師崗位轉行過來的女孩子有著南方女人少見的身高和骨架,但與其體型相反的是,沈麗華為人處世總有種讓人如沐春風的感覺,不急不躁,但偏偏又一點也不拖泥帶水。短短兩年時間,她就了江春水之外領導眼中少有的幾個能獨當一麵的幹將。不同的是,江春水是讓人又愛又恨,欣賞的往天上捧,看不順眼的往地上踩。而沈麗華卻是出了名的好人緣,不僅同事間關係處的好,黨委班子那麽多人裏麵更沒有一個不看好她的。
“哦。王茜,你幫你江哥拿一下,就在劉亞萍那桌子下最上邊的抽屜裏。”沈麗華抬起頭,左右看了一圈才發現趴在窗台上的江春水,等江春水作了個抹方向盤的動作才回過神來,趕緊讓旁邊的小姑娘幫忙拿鑰匙。
王茜是今年的選調生,剛來沒幾天,還不大熟悉情況,在抽屜裏找了半天,王茜不禁一陣頭大。抽屜裏滿滿當當的全是鑰匙,就是不知道哪把是車鑰匙。
“沈姐,是哪把?”王茜手裏抓著一大串鑰匙問道。
沈麗華皺了皺眉頭,但很快就收斂起了這個細微的動作,起身走到王茜身旁,從她手裏拿過那串鑰匙,“你看,鑰匙上都貼有標簽,紅色的是領導辦公室的鑰匙,藍色的是各個站所的鑰匙,車鑰匙就5把,喏!這個就是你江哥要的那個車的鑰匙,上麵貼著車牌號的呢。”
沈麗華說到這裏,麻利的從鑰匙環上取下一把鑰匙遞給江春水。
“還好沒給我33589,那車刹車都能把我腳底板給踩斷。謝了啊,沈姐!”江春水晃了晃手裏的鑰匙,笑道。
“你那麽大力氣怕什麽!”作為同一所大學畢業的學生,沈麗華對江春水這個比自己小了兩屆的師弟的態度顯然不同許多。
江春水愁眉苦臉道:“算了吧,我還是留點力氣回來寫材料好了。”
沈麗華擺擺手,示意江春水快走,轉頭接著跟王茜道:“33589是那輛白色麵包車的鑰匙,呃,那個車的刹車有點問題,要是其他車在家就盡量不要派。33688是那輛桑塔納的,這個車是人大的,其他領導要用的話必須經過田副主*同意才行……”
江春水開車到大院門口,黃哲已經等在那裏了。拉開副駕駛的門,黃哲一坐上來就取下頭頂的草帽不停扇風,抱怨道:“這都什麽破車啊,連個空調都沒有。”
“要不您跟田野副主*說一聲,我們開那台桑塔納去?”
田野是新來的人大副主*,也就是那個年紀比江春水還小,讓他錘足頓胸了好幾天的全縣最年輕副科幹部。縣人大前兩年配了一台新款的桑塔納給雙峰,是鎮裏除了鎮長專用的那台現代勝達之外唯一有空調的公務用車。大太陽的開台沒空調的破麵包車別提有多受罪了,江春水眼巴巴的望著黃哲,心想要是能換那台桑塔納就好了。
不過江春水的如意算盤還是沒能打響,黃哲想都沒想,直接就否決掉了,“算了,又不去多遠的地方,沒空調就沒空調吧,你把窗戶搖下來,待會開車就涼快了。”
江春水腹誹不已,掛上檔,故意一腳大油門,麵包車刷的一下子就衝了出去,把黃哲嚇得半死,捂著胸口罵道:“江春水你要死啊!開這麽快!”
江春水咧咧嘴,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道:“這車就這樣,油門鬆,稍微用點力就往前衝。”
黃哲半信半疑,但還是放棄了臭罵江春水一頓的想法,生怕這沒腦子的家夥等下一生氣又來個急刹車,會直接把自己給甩車外邊去了。
看著黃哲默默的係上了安全帶,江春水心底好笑,問道:“黃副,我們去哪呢?”
“四個村都逛逛。”黃哲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頭發,漫不經心的說道。
上周班子會對各個副職的分工和聯係村做了重新安排,黃哲頂替粟寧群聯係萬寧片區,分管農業、扶貧工作,剛好是江春水的頂頭上司。
“那我打電話給支書,讓他們在村部等著?”江春水瞄了一眼正盯著窗外發呆的黃哲,都說沒點氣質的女人都不敢剪短發,雖說江春水嘴裏不肯承認,但不得不說黃哲確實是那種不是特別漂亮但卻特別有味道的女人。
“不用,我們就自己走走,一個村一個村的走,最好把所有的屯組都走完。”黃哲不假思索道。
“好咧!”江春水答應了一聲,沒繼續找話題,專心致誌的開起車來。
江春水也不知道為什麽,第一次見到黃哲,他就覺得自己跟她犯衝。
由於黃哲分管扶貧,又是江春水他們工作組所在片區的聯係領導,兩人這段時間來碰麵的機會不少,每次見麵,江春水鬼使神差都忍不住打趣對方幾句,黃哲就更直接了,從不在嘴上跟江春水爭一時之長短,能動手的時候從不動口。
時間一長,兩人莫名其妙的就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雖說一見麵還是會針尖對麥芒的互慫,但兩人相處時江春水卻反而出奇的感到隨意自在。
“這片果園是誰在管?”黃哲走到路邊,指著麵前那塊寫著“XX村發展集體經濟示範種植園”的牌子問道。
“支書咯。”江春水看都沒看牌子上的內容,直接答道。
這兩年,江春水跟著農建國下村不說一千次也有一百次了,片區內的情況不說完全掌握,但也差不離多少。
“不是集體經濟麽?怎麽也給支書管?”黃哲疑惑道。
江春水嗤笑了一聲,沒好氣的說:“牌子上寫是集體經濟就真是集體經濟啦?黃副,這地都是人家支書的,跟集體經濟半毛錢關係都沒有。這個牌子還是我掛上去的,哦,不對!是粟鎮長讓我們掛上去的。”
黃哲點點頭,陰沉著臉沒說話。她之前也在其他鄉鎮任過副職,知道這塊牌子多是鎮裏為了應付上級檢查臨時找塊地樹起來的。
中央現在有個提法,叫做“抓鐵有痕”。但越到下麵,這個本來是為了提升工作效率的要求反而成了“形式主義”泛濫的源頭,無形中更大大加重了基層工作人員的負擔。
“痕跡做得好,就是單位寶。領導拚命誇,上級提拔早。最笑檢查組,被人當傻瓜。心知肚裏明,裝聾又作啞”網上這首流傳甚廣的打油詩,無疑是基層工作中“以痕跡論政績”的形象寫照。
“上級壓下級,一級壓一級,級級加碼,馬到成功。下級騙上級,一級騙一級,級級摻水,水到渠成。”
想起前些天跟一位老領導吃飯時,老人家痛心疾首說的一句話,黃哲的心頭越發沉重。
在旁人看來,她無疑是命運的寵兒。在仕途這條從古至今幾千年以來從來都是最晦暗曲折的道路上,有的人披荊斬棘、宵衣旰食遇見的卻是雜草叢生,窮山惡水,最終湮沒於夜幕深沉。而有的人從不起早,就那麽漫不經心的走著走著,就是楊柳依依,瓊樓玉宇,前程似錦。而她顯然屬於後者。
她曾是整個左江最年輕的副科,也是縣裏為數不多的擁有研究生學曆的鄉鎮副職。站得越高看得越遠,但同樣需要負擔的東西也就越重。
作為縣裏重點培養的幹部,黃哲被推薦去發達地區學習培訓的機會多不勝數。聽多了智囊團的高瞻遠矚,見多了身處一線城市的同僚們的優秀,潛移默化中,黃哲也常常會不由自主的試著往高處想一想、往遠處看一看。
“我知道現在有很多問題,有人的問題,也有機製的問題。有些問題,現在解決不了,但未來呢?”
站在田埂上,黃哲任由烈日肆無忌憚的將自己包裹其中,握緊拳頭,默念道:“我們是不一樣的,也必須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