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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歸來不是少年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是下午三四點鍾的光景。


  黃登科、侯成集他們提前走了,畢竟不是捧鐵飯碗的人,不存在雙休或者法定假日的概念。


  江春水起床衝了個涼,精神才稍微恢複了一點。二十來歲的年紀,常年不規律作息的弊病開始顯現,偶爾折騰一下身體就吃不消了。


  手機裏有好幾條短信,都是黃登科他們發來的。大致意思都是昨晚很開心,因為工作不能繼續陪江春水,隻能下次再聚。


  江春水一一看完不禁有點感慨,想當初幾個人當中最木訥的蔣博竟然都會在走之前發個短信告知一聲,看來歲月當真不隻是一把殺豬刀,更是一塊最催人心智的磨刀石,悄無聲息間就把一個個老實人雕琢成了八麵玲瓏的模樣。


  父親也打了電話過來,江春水暗自慶幸自己沒接到,不然依照老家夥的脾氣,分明是關心自己言語從他嘴裏說出來也該和罵人沒多少區別了。


  麵冷心熱是大多數父親的通病。或許是打小當慣了嚴父的角色,等兒子長大了,他們一時間還轉不過彎來,隻能繼續尷尬的操著生硬的語調更自己最親近的同*交流。


  江遊也走了,沒打電話也沒發短信,隻是先行幫江春水結了房費,連兩百塊錢押金都留給江春水退房的時候去領。


  曾經有一本書叫《細節決定成敗》,裏麵講到國人的處世哲學。其中一個很顯著的特征就是注重細節,喜歡在細節上做文章。比如請人吃飯要比客人先到,敬酒時自己的杯沿一定要比對方低,比如茶七飯八九滿.……在這些瑣碎細節之中,國人的智慧和老祖宗傳承下來的禮儀文化給表現得淋漓盡致。


  但江遊是個另類,在一次閑談中,他就明確告誡江春水說:

  在和人相處上,要有大格局。水至清則無魚,人至查則無友。凡事隻要把握好事情的主要矛盾即可,而不是關注次要矛盾。


  或許對江遊來說,江春水隻要來了,幾個老同學聚過了,也都感受到了自己對他們的珍重,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其餘都可以忽略不計。


  清楚別人要的是什麽,不要的是什麽,這是門大學問。


  江遊在人情方麵從不拘小節,對待金錢的態度更是灑脫。江春水有時候也會想,到底人是因為對金錢灑脫了才能對人情淡薄,還是對人情淡薄了才會不糾結於鈔票。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是他江春水沒法做到像江遊那樣。別的不說,就一點,他沒江遊有錢。


  這世道,有錢才可以為所欲為啊!

  桂龍的米粉聞名全國,從江春水記事起就是四塊錢一碗的米粉過了這麽多年還是一分錢沒漲。任時光流逝,分量還是那般敦實,佐料還是那麽豐盛,於是乎,桂龍米粉在這個越發浮誇的時代儼然成了一個鼓舞人心的另類存在。


  江春水在附近找了一家看起來稍顯陳舊的門麵,花了四塊錢嗦了二兩米粉。大熱天的嗦米粉容易出汗,米粉吃完,剛才的澡也就白洗了。


  四點多鍾,這個點趕回老家有點緊湊。龍潭本就是桂龍市下麵相對偏遠的縣份,而江春水的老家更是龍潭縣最為偏遠的一個鄉鎮下邊最為偏遠的一個村。盡管這次江春水有開車回來,但難在從桂龍到龍潭沒通高速,鄉鎮到村裏有一段更還是泥土路。照江春水的經驗,再怎麽快,現在回去到家也得是晚上八點鍾了。


  家越遠,心越近。


  江春水沒得選,哪怕明知道夜間開車不安全也得回去。


  那破地方雖然又遠又窮但終歸是自己家所在的地方,不論自己是窮是富,那都容得下自己歇腳停留。不像桂龍,這些外邊的城市無論再如何的繁華熱鬧,江春水這樣出身農村的外人站在這裏終究像是沒有根的浮萍,這跟學曆無關,也跟口袋裏有沒有錢無關,事實上大概也隻是因為農村人習慣了親近土地,而城市人習慣了鋼筋混凝土的味道。


  江春水讀大學的時候,每逢開學總要比其他人提前一天出發。原因無他,隻是因為從那山旮旯裏出來一趟實在不容易。先坐摩托車到集鎮,從集鎮搭乘班車到縣城再轉車去市裏。一個時間點沒趕上,當天行程全部作廢。而且,三年前高鐵還未現世,從桂龍去往龍潭隻有兩趟列車,一趟上午發車,江春水肯定趕不上。一趟下午發車,勉強趕得上,但是過路車,長途旅客多,車廂的味道難聞不說,抵達鵝城更是淩晨三點鍾,早過了公交車運行的時間,讀大學時江春水每月夥食費就五百塊錢,吃飯都剛好溫飽,絕對是舍不得額外花上幾十塊錢從地處郊區的火車站打個出租車回學校的。


  所以整個大學,江春水最厭惡的時間就是開學那天。因為那天意味著他將會疲於奔命,隻為了趕上那僅有的一趟綠皮火車。更意味著下火車後他就得蜷縮在火車站外的角落裏,一直等到第一趟公交車過來為止。


  也許是從小過慣了苦日子的緣故,江春水要遠比同齡人懂得隱忍,也更加堅韌。但同樣的,對於金錢,江春水也比那些家境優越的人來的更加偏執。他怕花錢,哪怕現在他早已不用再像父輩一樣在田地裏刨食,但他卻比父輩更加的勤儉,隻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掙錢的難處,也比任何人都清楚錢的用處。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錢是英雄的壯膽酒,更是成功者上位的登雲梯。


  但江春水明白,苦難並不能造就偉大,它能做的僅僅是警示人們下一輩子別做窮人而已。有些東西,與生俱來,從呱呱墜地之際便標明了以後的光景。像他這樣的人,想要實現逆襲,努力是遠遠不夠的,相較於後天的努力和主觀的因素,一些猝然降臨的機遇顯得更為重要。


  從桂龍趕到老家,比預計還要早了半個多小時。得益於今年席卷全國的精準扶貧運動,拖遝了好幾年都無下文的“村村通”項目終於複活,連江春水老家那樣鳥不拉屎的村落都通上了一截水泥路。山裏的太陽謝幕的早,不到七點鍾,天就已經黑成了一團鍋底。也就因為這剛修通不足全長三分之一的水泥路,江春水總算趕上了家裏的晚飯。


  閉塞的山區依舊貧窮,但居住在這裏的人們卻早已不複當年的醇厚。手機的普及,外出務工大軍的出現,讓最偏遠的山區都逐漸沾染上了外邊世界的顏色。


  江春水車子駛入村口,迎接他的除了幾聲不懷好意的狗吠,並沒有其他任何人。


  江春水剛進家門,就看見小叔正準備往外走。江春水笑著招呼了一聲,小叔拘謹的點了點頭算是回應,側身讓過江春水之後才到樓下的柴房去拿柴火。


  家裏冷冷清清的。


  父親在火房裏炒菜,小嬸娘端著一攬子青菜在水池旁忙活,剛滿八歲的堂弟一個人默不作聲的呆在房裏看電視。好幾個大活人在的屋子裏,冷清得不像話。


  母親同父親的關係不好,結婚多少年就吵了多少年。江春水小時候總是提心吊膽,生怕他們突然吵起來。有好幾次,一家人好好的吃著飯,冷不丁就有一隻碗或是一個鍋摔了過來,接著就是鍋碗瓢盆掉地和男罵女哭的交響曲。糟糕的兒時記憶在江春水的心底留下了深重的陰影,時至今日,哪怕早已長大成人依然沒法淡去。


  在這樣的家庭成長起來的江春水骨子裏極度敏感,也極度缺乏安全感。記得有一次同秦婉茹出去吃飯,中途碰到隔壁桌的客人因瑣事爭執最後打了起來,江春水下意識的就有些緊張,放在桌麵上的手一直不停的發抖。秦婉茹關切的詢問,江春水才意識到父母從小透射到自己心底的那份陰影依舊根深蒂固的紮在那裏,一刻也不曾退去。隻要周遭的環境稍微牽引,那份恐懼感就會如影隨形的蹦出來張牙舞爪。


  江春水讀大學後,母親就獨自一人去了廣東打工。這些年來,隻有在過年的時候才偶有回來。


  男人是一個家庭的頂梁柱,但女人才是一個家的靈魂。


  沒有女人的家是不能稱之為家的。少了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炒菜煮湯飄出的味道和女人忙裏忙外的身影,一個家就失去了靈魂。


  江春水的家是沒有靈魂,更沒有溫度的。現在是這樣,以前也是這樣。那種深入骨髓的冰冷感,與富裕與否無關,與人多人少無關,隻與愛有關。


  江春水的母親外出打工之後,本來跟著江春水他們一塊生活的爺爺也不樂意呆在家裏了,一年到頭不是在外幫人做木工活就是在親戚家借住,難得在家連續住上幾天的。這幾次江春水回來,父親都叫了小叔他們一家人上來吃飯,熱鬧是一個方麵,更重要的能有嬸娘幫著洗碗做飯,省了不少麻煩。


  江春水放好東西,先到寫著“天地君親師位”的祖宗牌位前拜了兩拜。這是他讀大學時突然養成的習慣,沒有人教他,當地也沒有這樣的習俗,隻不過江春水自己覺得應該如此而已。


  在寡淡的生活和平庸的命運麵前,一些簡單的儀式感總能給予人們莫名的力量。


  江春水到家之後,父親並沒有表現出多少歡喜的神色,一如往常,好似一尊泥塑的菩薩從不會因這人事的聚散而泛起一絲漣漪。倒是嬸娘很是驚喜,雖說早已知道江春水今晚到家。但等江春水真進了門,小嬸娘還是忍不住噓寒問暖了一番。


  晚飯很簡單。就是切成大塊的豬肉一鍋燉,外加一大碗自家菜地裏種的青菜。不過用潲水養大的豬畢竟跟外麵買的不同,剛一起鍋,香味飄香四溢,饞得江春水蛤喇膩子掉了一地。


  苗人吃飯講究“冬圍火爐夏上桌”,現在天氣還熱,小叔搬了張小型的八仙桌到堂屋,一家人圍著坐下就開始了所謂的家庭聚餐。


  在農村,幹了一天活的漢子都喜歡在飯前喝點酒解解乏。小叔更是嗜酒如命,前些年還因為喝酒胃出血去住過院。


  江春水用空可樂瓶到樓上的酒缸裏打了三斤酒下來,斟了兩杯酒,陪著小叔侃味道。


  “春水,現在當點領導了沒有?”小叔的酒量不大好,原有的那點距離感被酒意驅散,說話也就隨意起來。


  江春水苦笑著搖了搖頭,“當官哪有那麽容易?還早著呢!”農村人見識少,但不意味著心思就能單純到哪裏去。那種隻要在單位上班就是領導的觀念早已成了過去式,現在的農民眼睛毒辣得很,是領導是小兵,一眼看過去就能猜的出來。連帶著,臉上洋溢的笑容也會因對方官階的大小而層次分明。


  小叔略有些失望,道:“要我看啊,現在當公務員其實還不如出去打工,你看隔壁村那xxx,在廣州搞房產銷售,聽說去年就賺了幾十萬咧!嘖嘖,幾十萬呐,可頂得上我幹一輩子的了。”


  小嬸娘在旁邊不滿的咳嗽了一聲,提醒自家男人不要亂說話。小叔置若罔聞,瞪眼道:“難道我說錯了?春水你說是不是?”


  江春水有點無奈,硬著頭皮答道:“各有各的好吧,這個我也說不準。總之這個發財呢,還是看命,那那個命也羨慕不來。”


  農村人什麽都不信,就信個命運的東西。所以江春水的話很得小叔的新意,他聽完便點頭道:“是這麽回事,有些人我看也不比我勤快嘛,特麽的就是比我有錢!為什麽,不就是命好嘛!”


  父親在旁邊聽到,立馬冷著臉道:“你酒再喝多點,命就好了!”


  小叔馬上不做聲了,酒精可以麻醉意識,卻壓不住幾十年來養成對大哥的畏懼。


  他們出生的那個年代正是mzx提倡人多就是力量的年代,婦女們憋足了力氣生育,兄弟姐妹成群。像江春水父親他們兄弟姐妹就有7個,實打實的大家庭。


  兄弟姐妹多了,親情的紐帶作用就沒那麽緊密。兄弟姐妹之間關係就算不差,也好不到哪裏去。


  不過在江春水家,由於父親是老大,打小就幫著父母管帶弟妹,時間長了在弟弟妹妹眼裏也就成了天一般的存在,其威嚴甚至比其父親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父親的冷言冷語澆滅了小叔侃侃而談的興致,酒自然也不敢再倒,潦草吃完晚飯就回去了。


  洗完澡,江春水把床鋪好,搬了條竹椅到屋簷下,伴著夜晚大山特有的靜謐,望著繁星點點的夜空發呆。


  老家的天空還是兒時的模樣,清澈通透,像極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江春水躺著躺著,聽著耳畔的蟲鳴,突然想起以前讀過的一句詩:


  歸來不是少年,前麵再無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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