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酒桌上的謊言
生活總是最好的老師，而時間卻在你不留意的瑣碎與日常之間，輕而易舉打磨掉你辛苦累積和沉澱的一切。
江春水躺在床上久久的不能入睡，窗外空曠的田野裏不時傳來幾聲蛙鳴，伴著遠處右江奔流不息發出的沉悶聲響，在這寂靜的鎮裏交雜成了一段渾然天成的交響樂。
吳鑫開車送江春水到樓底就回去了，等他那輛賽歐的尾燈消失在道路的盡頭，整個雙峰政府就徹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雙峰鎮距離縣城不遠，加上又有公交專線，所以大部分的職工除了值班的時候會住在鎮裏的宿舍，平時都還是住在城裏的多。
周末的雙峰政府顯得格外的安靜，隻有寥寥可數的幾個房間亮著燈。江春水知道那都是鎮裏的村官、誌願者和新考錄公務員的宿舍，除了這些獨在異鄉為異客的外地人，周末的美好時光，誰又肯窩在這山旮旯裏與曠野為伴呢。
回想起滕峰所說的話，江春水突然意識到，過去的這一段時間裏自己已然失去了對未來的坐標。
失去定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因為你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好比陷入漩渦，你拚命掙紮，卻徒勞無功。而比失去定位更可怕的是失去自我。
環境的力量是恐怖的，它成就你，也毀滅你。世俗的條條框框無時不刻地在束縛你的同時，也從不停止塑造你的進程。
相比堅守和獨立，隨波逐流無疑容易得多。誰會傻到為了一個不確定的未來勇敢到與現實死磕到頭破血流呢？我們已經習慣了接受，習慣了迎合，習慣了被選擇。畢竟，大家都是凡人，柴米油鹽醬醋茶才是生活的主題，拋開理想，都不過求個安穩罷了。
但無論如何，還有什麽比真實的自己更可貴呢？無論好壞，那都是上蒼有意的賜予。所以，不必糾結過去，也不應害怕未來，拋開它人有意無意設置的枷鎖，坦然勇敢的過好現在簡單的生活，把生命握在自己手裏盡情揮霍就好。
第二天，一夜沒睡好的江春水早早的起了床。簡單洗漱完畢，穿上那套麵試時的正裝，江春水對著鏡子自言自語了一番這才精神抖擻的出了門。
下到樓底，正琢磨著該去哪吃早餐，就見黃英正笑眯眯地站在食堂的門口朝他揮手。
“江春水，這邊。”
江春水一愣，提前了一個時起床，還以為自己會是第一個打卡上班的呢，沒想到更有早行人。
“這麽早？我以為你不住鎮裏呢。“江春水走過去打了聲招呼。
“我是不住鎮裏啊，不過今天是組委當班，我搭她的順風車就早點過來咯。“黃英捧著一個造型想當可愛的飯盒，看樣子是剛洗刷完碗筷。
“哎，我們上班要打卡的麽？“江春水問道。
“不用！鄉鎮哪裏有錢裝打卡機啊。值班室那裏有一個簽到本，八點鍾前去簽一下就行了。現在還早，你吃完早餐再去嘛。”黃英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朝飯堂努了努嘴，“食堂有早餐的，你跟東叔說一聲，先吃著，等晚點再補飯票給他了。”
江春水道了聲謝，先去值班室簽了到才折回食堂來吃早餐。食堂的廚師是個叫黃東的大叔，四十來歲的年紀，一張黝黑的臉龐布滿了歲月的褶子，咋一看就像個長年在田地裏勞作的幹瘦老農。因為長年吸煙的緣故，他的食指和中指都被熏成了焦黃色。
時間還早，待江春水吃完早餐也沒見食堂裏有幾個人來。東叔是個健談的漢子，江春水一支煙遞過去，兩人就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上了。
黃東原本是百峰鎮寶樂村的農民，因為做的一手好菜，被當時還是雙峰鎮副鎮長的黃丹弄來了政府食堂主廚。
八十年代末，改革開放的春風還沒吹到內陸地區的四五線城市，鄉鎮的餐飲行業普遍不景氣，像雙峰鎮這樣的地方，吃攤都沒幾個，就更別提找得出一家像樣的餐館來了。不比現在動輒就下館子，那時候政府但凡有點接待都是在自己內部的食堂搞，所以找個手藝好的廚子就十分有必要了。
在這樣的背景下，作為當地紅白喜事宴席主廚的黃東也就順理成章的到了政府食堂掌勺。後來，黃丹官運亨通，一直從副鎮長做到了人大hu席，連帶著黃東也水漲船高從一個無名無分的廚師變成了雙峰鎮政府的工勤人員。
從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到領著財政工資的國家公務人員，黃東可謂完成了人生的華麗轉身，成了村裏左鄰右舍豔羨的對象。
農民最講感恩，時至今日他還對黃hu席的知遇之恩念念不忘，逢人就提黃丹的好處。跟江春水沒聊兩句，內容基本上都繞不開一個農民對恩公的感激和吹捧。
江春水聽著黃東翻來覆去的念叨黃hu席，又不好意思打斷一位老人感恩的現場表演，隻好耐著性子聽著。
正當江春水準備找托詞離開的時候，辦公樓那邊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鈴聲。
江春水還納悶呢，這政府機關敲什麽鈴啊，整的跟學校似的。那邊黃東早就丟掉了煙蒂，起身就往外走。回頭見江春水還坐在那不動，他趕緊催道：“開會啦，趕緊去操場集合。”
江春水一愣，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下意識的跟著黃東往外走。
操場上，雙峰政府的幹部已經集合得七七八八了，剛才食堂沒見著的人呼啦一下子不知道從什麽地方都冒了出來，一個個像高中生軍訓似地站成了四排。
江春水跟著黃東站在了最後一排的末尾，他注意到，第一排站的都是雙峰政府的領導，書記、鎮長、hu席、副鎮長什麽的都站在最前排。第二排站的是七站八所的負責人，站長所長主任直挺挺的站了一溜。後麵兩排站的都是普通幹部、村官和誌願者。
黃英拿著簽到本站在人群外點名，喊到誰的名字誰就在隊列裏喊一聲到，她跟著在簽到本上打個勾。這樣折騰了好幾分鍾，點名才結束。黃英拿著簽到本走到隊列前排，把點名情況當眾匯報給站在前邊台階上的值班領導謝君。
會議全程由黨委成員、組織委員謝君主持，點完名就是各個站所匯報上周的工作情況和本周的工作計劃，接著是各個副職領導安排部署工作，最後是hu席、鎮長和書記輪流做強調講話。
開完會，江春水不免對新單位有點失望。就講話水平這一點上來說，雙峰鎮的領導可比以前呆過那兩個單位的領導遜色多了。講話的邏輯混亂不說，就那一口夾著壯腔的普通話聽著都讓人別扭。
會上宣布了黨委對江春水他們五個新來公務員工作崗位的安排，得知自己沒有被分在黨政辦，江春水也不免有些許失落。
黨政辦才是鄉鎮政府的核心部門，既是接待群眾和領導的窗口單位，又是協調統籌全鎮工作的權力中樞。能鍛煉自己是一個方麵，更重要的是，在黨政辦能夠頻繁的接觸領導。在職場，活躍在領導的視線範圍之內無疑是升遷的不二法門。
早在一個月前左江人社局的審查組去江春水老家考察的時候，肖主任在酒桌上就曾用過來人的口吻告訴江春水，在鄉鎮，除了黨政辦，其他的站所都沒什麽搞頭。
當江春水買完單把土特產送上對方的後尾箱後，肖主任還拍著胸口信誓旦旦的保證一定會跟雙峰鎮的領導打招呼，把江春水安排在黨政辦工作。
“老弟你放心！雙峰的李書記是我的鐵哥們，回去我就跟他說你這事，保準你一去就進黨政辦，當個後備幹部妥妥的。“這是肖主任當時說的原話，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本來對工作崗位並不太在意的江春水也不禁對即將開啟的官場生活多了幾分期待。
酒桌能挑動氣氛，能拉近關係，但也最能生產謊言。現實在不經意間又給江春水上了生動的一課。
不過自從昨晚聽滕峰說的那一番話之後，江春水不說脫胎換骨，但心態卻也著實平和了許多。
事已至此，江春水並沒有抱怨，也沒有試圖再去爭取。散完會，他便若無其事的去了民政辦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