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長安武德殿


  在搖曳的燭光下,李儇的眼神有些迷離;影影綽綽間,總有人躡手躡腳的進進出出,這種窸窸窣窣的聲音最是令人心煩,就像自己的床榻下滿是行為鬼祟的老鼠。他煩躁的轉過頭去,望向跪在榻前的婦人們,發覺她們都滿臉悲戚,耳邊又傳來陣陣低聲啜泣,這讓李儇不免有些氣惱!這裏是他的家,自己已然結束多年漂泊,安安穩穩躺在自家榻上,這些無知的婦人還要悲傷些什麽?

  李儇,祖籍隴西成紀;他有天下首屈一指的顯赫家世,是大唐皇帝李漼的第五個兒子。


  父親是一名狂熱的音樂愛好者,畢生專注於大型樂舞的編排與演出。因為醉心於藝術創作之中,自然無暇親近這個不起眼的小兒子。


  李儇年幼時,便交由一個原本負責打掃馬廄的閹人來照顧起居,這個太監名叫田令孜。


  朝夕相伴之下,二人自然感情甚篤。懵懂孩童是搞不懂何為閹人的,就覺得身材魁偉的田令孜甚是厲害,各種遊樂的玩意兒都是熟稔無比,這讓小李儇心中十分敬服,甚至天真的幻想著,如果這個“無所不能”的閹人才是自己的父親該有多好!所以毫不理會旁人投來驚詫的眼神,隻管將這位田太監親昵的喚作~“阿父”。


  後來,皇帝父親李漼,為文化傳承與創新事業殫精竭慮,在主持編排出“奉迎佛骨”的鴻篇巨製後,終於積勞成疾,撒手人寰!廟號“懿宗”。


  年僅十二歲的懵懂少年,在田令孜等權宦的幫助之下,於眾皇子中脫穎而出得繼大統,莫名其妙間,便成了大唐王朝第十九位天子。


  年幼的李儇登基後,頒下第一道政令便是任命“阿父”為樞密使兼神策軍中尉,也就是禁軍統領。朝堂諸事無論巨細全都交由他來處置。


  出身卑微的田令孜因為押對了寶,一時間權傾朝野!他本人也十分熱衷於用這種大權在握的滿足感來彌補自己身體上的缺憾!

  史上曾無數次的證明,權宦當道,自然就會國運凋零!於是,李儇悲催的帝王生涯也由此拉開帷幕。


  朝政都交給了“阿父”,李儇在忙些什麽?一個半大孩子還能做什麽?自然是縱情玩耍!

  事實上,李儇是個充滿活力而又性情溫和的人,極具運動天賦和娛樂精神。沒有朝堂俗事煩擾,他得以潛心研究各種遊樂項目,不久便成為個中翹首!


  李儇喜歡鬥雞、賭鵝、騎射、劍槊、法算、音樂、圍棋、賭博……幾乎所有的遊樂營生,他都無一不精!尤其對騎馬擊鞠,不僅十分迷戀,而且技藝超群。


  他曾經很自負地對優伶石野豬說“朕若參加擊鞠進士科考,應該高中狀元才對!”


  這位名字和口才同樣無比犀利的優伶卻毫不隱晦的回答道“若是陛下遇到堯舜這樣的賢君做禮部侍郎主考,恐怕您會被責難而落選呢!”


  李儇聽到如此大不敬的評價,竟然也毫不氣惱,隻是一笑了之!因為在他內心深處,從來也沒想過要做一代賢君。


  李儇始終認為,如果沒有該死的反賊王仙芝和科舉入不了仕的私鹽販子黃巢,自己大抵會像曆史上眾多仁厚而又庸碌的皇帝一樣,優哉遊哉過完幸福的一生。至於開疆拓土、中興社稷之類的麻煩事情,統統都交給有追求的皇子皇孫們去做就好啊!


  很可惜,不知是不是“七年之癢”也同樣適用於皇帝這個職業!

  李儇登基七年後,天下非旱即澇,災民無數!田令孜把持的朝堂,卻對民間疾苦不聞不問。各處藩鎮也都不願拿出糧食賑濟,隻是一味的驅趕災民。


  你趕我也趕!於是“百姓流殍,無處控訴!”整個大唐治下就流民無數,吃不上飯的百姓,便隻能揭竿而起變成了反賊!

  終於有一天,私鹽販子黃巢吟誦著科考落第時寫下的牢騷詩,帶領數十萬義軍殺到了長安城下!

  待到秋來九月八,

  我花開後百花殺。


  衝天香陣透長安,

  滿城盡帶黃金甲。


  平日充當皇帝儀仗時威風凜凜的神策軍們,如今麵對手執棍棒夾雜著農具的烏合之眾時,卻銀樣鑞槍頭般的一戰即潰!眼看帝都便要陷落,危急之際,李儇也隻能效仿先祖玄宗皇帝,入蜀“遊幸”以避戰禍。


  而在任命避難地的主官人選時,擊鞠狀元李儇也沒有忘卻遊樂精神。


  兵臨城下之際,皇帝陛下在大明宮清思殿前,組織了一場別開生麵的擊鞠比賽。雖然參賽選手隻有四位,但優勝者的彩頭卻相當誘人!分別是西川、東川、山南西道三個藩鎮的節度旌節;冠軍頭名的獎勵,自然是其中最為富庶的西川節度使。


  這便是令人瞠目結舌的“擊球賭三川!”


  最終結果,球技出眾的陳敬瑄在這場曠世奇戰中,不負眾望拔得頭籌!


  此場角逐,無論從組織籌劃、精彩程度、還是參賽選手的全情投入,幾乎各方麵都近乎於完美!唯一稍有瑕疵,就是總被後人質疑有黑幕存在。因為勇奪桂冠的陳敬瑄,恰好是權宦田令孜同母異父的弟弟,不由得讓人浮想聯翩!

  擊鞠比賽剛剛落幕,貴為人皇的李儇就棄都而逃。跟著“阿父”田令孜,身邊隻帶著區區五百護衛屁滾尿流地跑路了。由於走得太過急促,甚至都沒來得及帶上心愛的鬥雞!一路狂奔到成都府才堪堪停下腳步,且在蜀中一避就是四年。


  所幸!近三百年積澱的大唐王朝還是有一幹忠臣良將的。河中節度使王重榮等人,謹遵皇命出兵討賊,出身沙陀族的河東節度使李克用,也率兵入援以助朝廷,尤其是皇帝在逃跑路上,隨口委任的“京城四麵行營都統”鳳翔節度使鄭畋,得到了“便宜從事”的權力,更是雄心勃勃,積極組織兵力圍攻占據長安的黃巢。


  看到局麵逐漸向好,李儇也慌忙扔下馬球杆,急命宰相王鐸為諸道行營都統,來統一指揮各地對黃巢軍的大反攻。原本首鼠兩端的藩鎮勢力,眼看形勢有變,也開始主動向皇帝示好,勝利的天平終於漸漸傾向了朝廷。


  尤其是接到王重榮奏報,得知黃巢麾下頭等猛將朱溫,願意挾同州之地歸降朝廷,李儇更是大喜過望,連呼數聲“得此良將!天佑大唐!”還欽賜其“全忠”之名以示嘉獎。殊不知,短短十幾年後,正是這個禦賜“全忠”之名的朱老三,親手錘下了李唐王朝最後一顆蓋棺釘。


  黃巢在各路官軍的圍攻下,終於被迫退出長安,雙方又在中原大地上纏鬥良久,義軍終於力盡而敗!一代梟雄黃巢,也在泰安虎狼穀中,被親外甥林言砍下了腦袋。


  天下甫定,雖然還有盤踞蔡州的反賊秦宗權,在大肆收攏黃巢殘部四處作亂,但是長安暫時是安全了。於是,非常想念家鄉寬闊擊鞠場的李儇決定回家。


  命運多舛就是李儇的背書!經過艱險難行的蜀道,他終於重返長安。可剛回到家的皇帝,才準備重拾舊好,甚至都沒來得及組織一場像樣些的鬥雞賽,卻又遭遇了新的動蕩。


  事情的起因大概是這樣的那位不讓人省心的“阿父”田令孜,為了鹽鐵榷銀與河中節度使王重榮起了紛爭。田太監是驕橫慣了的,哪裏受得了這份鳥氣?便打著皇帝的旗號,糾集京師附近的一幹地方大佬,向昨日還是討賊英雄的王重榮施壓,逼他交出手裏的鹽鐵稅賦,沒想到利字當前,王重榮也不是吃素的,嚴詞拒絕堅決不給!


  談不攏,那隻能打唄!王重榮自忖勢單力薄,求助於剿匪時的老戰友,河東節度使李克用;這老李原是個胡人,本姓朱邪氏,也是個酷愛幫忙的熱心腸,接到求援信後二話不說,帶著他的沙陀兵就殺將過來。


  當初,此二人聯手打的“衝天大將軍”黃巢都找不著北,如今暴揍一個老太監自然不在話下。田令孜麾下那些被揍急眼的小嘍囉們,一看形勢不妙,著實幹不過兩個猛人,索性也來個陣前倒戈,一起兵逼長安要朝廷鏟除奸宦!


  這一次,皇帝陛下的神策軍毫無意外的再次潰不成軍!田令孜無奈之下,又祭出走為上策的法寶,繼續熟悉的路線,挾持李儇先逃到鳳翔而後又竄至漢中。


  此次在長安,滿打滿算,李儇在家隻待了九個月的時間,就被迫再次踏上逃亡之路!


  當初黃巢占領長安時,宮城建築尚能保存完好,而這次諸道兵馬殺入長安本就是求財,燒殺搶掠無所不用其極,宮室坊間被縱火燒焚者十有六七,“宮闕蕭條,鞠為茂草”。


  經曆此番亂局,各藩鎮對田令孜的專權早已恨之入骨,矛頭一致對準田令孜,紛紛吆喝著“清君側”的口號上躥下跳。


  此後三年間,偌大的長安城就不斷變換霸王旗。你方唱罷、我登台,皇帝陛下的武德殿,也成了想來便來的宿營地。


  等各方大佬鬧騰煩了,對破敗不堪的長安城也失去了興致,還算是給皇帝麵子,隻是逼著田令孜自請貶斥,滾回老家西川做監軍後,就同意讓李儇還駕長安。


  於是,李儇再次踏上漫漫回家路。


  光啟三年三月,皇帝返京的隊伍剛剛抵達鳳翔,節度使李昌符就以等待長安宮室修繕為名,強行滯留了禦駕。


  六月,天威軍與李昌符發生火拚,李昌符進攻皇帝行宮,兵敗後出逃隴州,李儇命扈駕都將李茂貞追擊;


  七月,李昌符被斬殺……


  ……


  就這樣,鳳翔至長安,區區幾百裏路,李儇硬是走了一年時間。


  次年二月,皇帝的車駕終於又一次踏上了長安的土地,隻是此時曾經的擊鞠狀元,在經曆了一次次劫難後,已經失去了健康的體魄,再也沒有能力去縱馬擊鞠了!

  回到長安的李儇,拜謁太廟,舉行大赦,改元“文德”。


  一個月後,文德元年三月六日,年僅二十七歲的李儇得“暴疾”,駕崩於長安宮中武德殿內,終於結束了顛沛流離的一生,並於同年十二月被葬入靖陵,廟號“僖宗”!

  九泉之下的僖宗皇帝不會知道自己有多麽幸運。他居然是最後一位有幸死於都城和埋葬在關中平原的大唐天子。


  而史上最混亂、最血腥、最暗無天日的時代,才剛剛拉開序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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