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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老乞丐的屍體在新年的大雪裏凍了三天,白爭拖著滿是傷痕的身子再次回到他身旁時,屍體已經硬得好似對麵人家門前的石墩子,石墩子上方的屋簷上懸掛著兩條紅紅的綢帶,綢帶的兩端係成一個結,掛在門框中央。


  這是慶岱地區獨有的傳統,寓意在此走過的人們有紅(鴻)福臨頭。


  白爭蹲在牆角,仰麵朝天想了很久很久,最後決定替老乞丐收屍。他沒有錢,也買不起棺材,原本可以把老乞丐埋葬在村西的亂葬崗,但他沒有那麽做。


  他覺得老乞丐不屬於這個地方,這個地方,不論是人,還是亂葬崗裏的鬼,都不會歡迎這個“表裏不一”的老頭子。所以他拖著那具屍體,在大街上,連怕帶滾走了大半天,人人見了都喊晦氣。


  最後,他把那具看起來龐大,但實際上並沒有多少斤兩的臭肉埋到了螺牙山上的一個泉眼邊。


  坐在小泉旁,沐浴著有限的溫泉水,熱流淌過脖頸,隻帶來了一瞬的舒爽,溫暖過後,是加倍的冰涼。


  白爭在猶豫自己到底要不要離開這個地方,他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失去了唯一的食物來源,甚至自此往後都會變成一條人人喊打的喪家之犬,如果繼續留下來,那麽他的命運可能和老乞丐差不了多少,甚至連這麽好的墳地都沒有一塊。


  黝黑的小手上沾染的泥土已經被泉水衝淨,但是指甲縫裏的鮮血卻再次流了出來。


  是時候換個地方了,死也不能死在這個地方。


  他這麽想著,但是起身以後,卻不由自主的想著行糧縣的方向走去。


  好像,還有什麽東西落下了。


  他全部的家當就是身上的碎布條爛衣裳,能落下什麽?沒有。


  行糧縣大年初二的夜晚,並不平靜。


  縣裏的衛生所被前來就醫的村民給攻陷了。


  整整二十七口人,食物中毒,輕的上吐下瀉,重的昏迷不醒,衛生所的二層小樓,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氣氛中。


  當時行糧縣衛生所就挨在縣政府邊兒上,地段是一等一的,但是設備藥物都簡陋得拿不出手,西藥少的可憐,大都還是依靠老藥農銷來的草藥為主,所幸村子裏一向平靜,大抵隻有一些感冒發燒,破傷風已經算是了不得的病患。現在這種一不小心就會死人的情況,還是頭一回遇到。加上醫療隊伍也僅限於十裏八鄉匯聚而來的赤腳醫生,個個都上了年紀,說是開會,其實就是大動肝火的吵了一晚上,誰也沒能拿出個像樣的治療方案。


  原因其實很簡單,那就是他們知道大家是中了什麽毒,但是目前還沒有辦法解。


  在慶岱地區,有一種草藥叫做螺牙黛,沒錯,聽名字就能猜出來,這種草藥是螺牙山獨有的。


  性寒,劇毒。


  具體有多毒,可能需要去借鑒一下本草綱目了,不過值得一提的是,它和箭毒木基本上屬於同一屬科,毒性也極為的相似,兩者有一個驚人的共同點,那就是解藥伴生。


  箭毒木的解藥是它伴生的一味名叫加獨的草藥,而螺牙黛則是它根係部寄生的小蟲,麵線蟲,沒錯,是個活物。


  就兩種解藥的稀有程度來講,後者要遠遠大於前者,所以螺牙黛的毒在當時的醫療條件下基本可以稱之為無解。


  那麽這種毒物一般會用來幹什麽呢?


  製作老鼠藥。


  你要說它是日常可以接觸到的食物裏會產生的也就罷了,關鍵這老鼠藥,誰會傻到去吃老鼠藥?這還不是一個兩個,是整整二十七口人!


  所以當時縣政府很重視這件事,最先引起懷疑的就是縣裏的水庫。


  而後查而不得,隨即把目光轉向了口糧。


  這一查,就找到了貓膩。


  大年初五,這麽一個喜慶的日子,家家戶戶都會擺宴席,吃豬肉。


  中毒的二十七口人,在送醫當天,都吃過肉食,而這些豬肉,都來自同一家鋪子。


  這家鋪子很好找,就在縣西頭,臨近亂葬崗的地方,也不知道這戶人家是怎麽想的,選了這麽一個風水寶地來開店,縣裏的人一下子就傳開了,都說是崗上的死人給活人下了藥了。


  鋪子的主人是個肥膩膩的胖子,肚子大得都能單擱在案板上,走一步,搖三搖。


  這兩天可算是把他給愁壞了。


  要知道,這些個豬肉可不是他自己宰殺出來的,而是縣裏的兄弟屠戶送來的,十幾年了,大家生意朋友,都沒出過什麽亂子,知道這是入口的東西,按理說不敢放鬆的。但是今天偏偏就出了事兒了。


  那他怎麽辦?

  供出來。


  於是警察就找到了那個屠戶。屠戶也很無辜,他是這縣裏有名的老好人,街坊四鄰都幫著說好話,而他本人,就是死,也不肯承認這豬肉是他下的毒。


  那怎麽辦?

  繼續往上摸,你殺的豬哪來的?


  從一個老兄弟那裏換來的。


  這位老兄弟住在縣南的石橋邊兒,家裏養了三四頭豬羊,警察上門的時候簡直都要哭出聲兒來了,一大把的年紀,膽子隻有芝麻點兒大。


  不能啊,官爺,豬,送過去的時候是活的,活蹦亂跳的啊!

  那可真是出了奇了。


  家裏老的哭喪喪,小的就立馬趕回來了,養豬的,殺豬的,還有賣豬的,三個青年一聚頭,登時就傻了眼兒,嗨,都不是外人,頭兩天這三個小兄弟才剛剛在一塊兒喝過酒,打著幌子搶了那個老乞丐的錢。


  兄弟三個坐在一起一合計,屠戶的兒子猜說可能是那個沒打死的小混蛋搞的鬼。


  賣豬的反駁,那才八九歲的小東西,能有這心思?能有這手段?

  養豬的兒子微微顫顫,你們說,會不會是那老頭兒的鬼魂回來給咱使絆子了?我聽說那小東西把他埋在螺牙山上了,拖了一條街過去的,許多人都瞧見了。再說這螺牙黛,那正好可是螺牙山上才有的東西。


  絮絮叨叨了半天,其餘兩個兄弟都沒插話,你說子隨父吧,膽子真的隻有指甲蓋那麽點兒,自己把自己給絮叨瘋了。


  當時行糧縣的縣長是個剛上任不久的新官兒,新官上任,預備好的三把火沒燒到本該燒的人,先分了一把給那瘋子,一頂投毒的帽子扣到腦門兒上,這就算完了事兒。


  慶岱行糧縣投毒案自那以後成了整個縣城的忌口,很多人都信了那瘋子的話,但是唯獨政府的人不信。


  至於到底是怎麽回事兒,這可就要問那個八九歲的小乞丐了。


  初四的晚上,白爭回到了行糧縣城。


  他哪裏都沒去,徑直走到了原先自己乞討的那個拐角。兩隻黑不溜秋的眼珠子一轉不轉的看著對門的紅綢緞,愣了很久,最後,他從西邊院牆開出來的狗洞,鑽進去了。


  他沒做什麽,隻是在院子的角落找了些人為灑落的老鼠藥,泡了泡水,抹在了屠戶的殺豬刀上。


  那個晚上白爭的記憶很不清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那個院子裏出來的,原路返回?還是冠冕堂皇的拉開門栓走的正門,反正他隻知道,這事兒是自己幹的,為什麽幹,怎麽有那個膽子幹,甭說當時,就說現在的他也琢磨不清楚。


  這一次事件牽扯的人到底有多少呢?不好估算,不過巧的是,老乞丐死亡當天,行凶的,看戲的都遭了秧,而且在幾年以後,案子重批,那些沒有出麵製止管事兒的,也沒逃過一劫。


  八九歲的小孩兒,能有這份心思?能有這種手段?


  答案是,能。


  白爭了解這縣裏的每一戶人家,知道他們子嗣多少,所幹行當,脾性如何。


  雖然吃得少,骨瘦嶙峋,但是卻沒耽誤發育大腦。


  甚至在某些方麵,他天賦異稟,擁有著一個成年人都難以企及的思維能力。


  可是他缺少行動力,缺少膽識,走在一條不斷自我否定自我懷疑的路上,否則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偏偏就在那個晚上,他圓滿了,以前所欠缺的,都有了。


  憤怒,恐懼,羞愧,膽怯,五味雜陳的情緒,扭曲,發酵,升華,促使他在短短的時間內,丟失了自我判斷力,做出了一些令人咂舌的行為。


  其實這次事件造成的損失傷亡都可以忽略不計,因為螺牙黛的計量很小很小,最嚴重的也就昏迷了兩天,而後就蘇醒過來。很多人在慶幸的時候,卻不知道有一個角落,有一個人,發生了一種讓當時那個時代很難用專業術語來形容的大變化。


  喪失原有的自我判斷力,被負麵情緒主宰,這都每什麽,是人總會經曆過,但是如果這種狀態成為了一種慣性,成為了一種變態的自我保護意識,那又會造成什麽樣的影響?

  用現代醫學的話來說,叫,負麵人格,第二扭曲人格。


  沒錯,白爭的身體裏一直住著一個他不認識,但又感覺十分熟悉的人,哪怕潛藏了十多年不曾露麵,隻要它一出現,就能瞬間認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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