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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暗夜

  軍營中的浮屠三衛對即將到來的襲擊絲毫沒有防備,火油從天而降之際,營中如同往日一樣,有人聚在一起閑聊飲酒,還有偷偷賭錢的。


  除了輪值的崗哨警衛和極少數人,其他人連甲胄都沒有穿。浮屠三衛的戰力之所以如此彪悍,正是因為其具裝甲騎的威力,他們人和馬都披了精良重甲,無論是近身搏擊還是遠距離弓弩射擊,披著重甲的浮屠三衛傷亡率都會比普通的輕騎兵少許多。


  在東南側被突然而至的桐油火箭襲擊之後,沒有穿甲胄的浮屠三衛們幾乎是出於本能地往相反的方向聚集。這樣沒命奔逃的情況下,沒有人會注意到黑暗的夜空中,不遠處已經悄然用木片拚接搭起了瞭望塔,而這新建成的物事,今夜發揮的最大作用便是自上而下的射殺。


  那高大的塔台上最先擲出的是桐油竹筒,接著火箭引燃了桐油,最後,那些被新燃起的火勢圍堵又要原路返回的人,他們將無法防備的背部留給了京營將士們的連弩和弓箭。


  …………


  哈哈哈哈哈哈……一陣尖利的笑聲透過窗上的明瓦傳出來。


  “源錚!好!很好!”


  在此時此刻,能夠咬牙切齒直稱皇帝名諱的人,恐怕隻有一個。


  延陵王雙目閃閃,似乎並沒有被北郊浮屠三衛軍營中傳來的消息激怒,眸光之中反而有一種歇斯底裏的亢奮。


  皇宮裏的名叫源錚的少年,在同一時間正站在宮中最高的望仙樓上向北眺望,京郊大營的火光此刻落在眼底如同閃爍的星河一般璀璨。


  身後的喬公山覷著他神色溫言說道:


  “李衝帶來的消息,浮屠三衛北郊大營,徹底滅掉了。”


  這件事並無太大懸念,在布局的最初他們也便都料到了。


  “延陵王府那邊有沒有動靜?”皇帝問道。


  身體也同時轉向西麵,那是延陵王府所在位置。今天上午,在皇帝的授意下,傅製彈劾兵部尚書餘梁挪用兵餉圖謀不軌,都察院已派人到王府之中將餘梁緝拿在刑房中。


  “隻看傅製那邊進展如何了,他那邊若是一切順利,京都之中的事,便算是暫時告一段落了。”


  皇帝轉身看了喬公山一眼,抬步下樓,“想必,也不會有什麽問題。雖說不算是什麽值得慶祝的事,總歸是個不錯的開頭。”


  …………


  傅製此時人已經到了督查院刑房,餘梁挪用兵餉,又派心腹官員跟進押送,在路途最後暗度陳倉將餉銀全部調轉路線運往靈州賈家,將官銀熔成私銀調往土奚律挪作私用。


  整個過程的詳細證據早前他已經與人證風逐認真搜集過,風逐是林世蕃貼身護衛,傅製升任兵部右侍郎是由林世蕃一力提拔,而林世蕃做這一切事情的背後,都是皇帝首肯甚至授意的,已然可以算作是公開的秘密了。


  再加上當前的都察院左都禦史乃是周正一手提拔,也是周正自己嗬護多年的門生,關於周正此前那次遭殃,他也有些自己的猜測,整件事的推進幾乎絲毫不會有所停滯。


  將已經搜集到的罪證送入都察院時,當前任都察院左都禦史的繆倩不僅與傅製來了一番熱切長談,特地還帶他走了一遭刑房看了看餘梁。


  “進來之後便是這個樣子,閉目坐著,安安靜靜,不辯不爭。”


  繆倩指著刑房裏靜坐的餘梁,與傅製說話的口氣不免有些悻悻。


  “餘梁罪責深重,圖謀不軌,此時證據翔實,他辯無可辯。繆大人但求秉公辦案如常推進即可,總之,他既然進來了,恐怕再沒有出去那一天了。”


  傅製知道自己最後一句話才是重點,繆倩此人也很上道,特地讓自己來刑房看餘梁一眼,為的也便是從傅製嘴裏打探出這句話,這句代表皇帝態度的話。


  皇帝他們要的,就是餘梁被控製在自己手裏,這樣,失去餘梁這個左膀右臂,心腹謀士馮斯道又遠在千裏之外的突倫,此時單獨一個人留在京都的延陵王,他便是猛虎,也是被拔了牙束手束腳的猛虎。


  既然彼此心裏有了底,之後兩人便也不再多做贅言,傅製走出都察院大門,此時一輪細月高掛柳梢間,銀輝鋪灑京都坊巷,他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


  或許由於驟然的放鬆,站在京都仲夏的街頭望著一彎月牙,心頭忽然有些繾綣的異動。


  昨日傅製蒙召入宮,在轉過一處飛簷鬥拱的殿宇之時,帽翅驟然咄地一聲顫動起來,顯是被什麽東西砸中了。


  他很是詫異,扭轉頭過去看時,便見到那熟悉的明豔少女,仍然是一身青衣內監的服色,站在廊下笑吟吟地望著他。


  傅製這一看,心中驚懼交加,這可是麵聖的路上,這是皇極殿前方啊。而與此同時,心底也有一股別樣的感觸,仿佛是喜悅,或者是一種很親近的嗔怪。


  他身形凝住片刻,仍然下跪,以下臣之禮相拜,“臣傅製,見過公主殿下。”


  對方特地穿了青衣內監衣服混入皇帝議政的地方,擺明是不願意被認出身份,因此傅製這個行禮表麵上是恪守臣子本分,循規蹈矩一板一眼,實際上卻有些挑釁規勸的意思。


  您是公主,做這樣的事情於禮不合。


  嘉和當然也看透了他這份心思,卻並沒有著惱,仍然負手微笑看他。


  “傅大人請起。”嘉和公主語聲明媚,她似乎心情很好。


  從頭至尾傅製並未想起去在意,方才打在他帽翅之上的是何物。此時嘉和公主一抬手,身後同樣做青衣內監裝扮的征蓬便走到傅製身側,撿起一支紅豔的石榴花。


  待傅製看清這花,心跳仿佛慢了幾拍。


  大宸民俗自來有之,女子以花枝、繡球、手帕等物擲向男子,便是心儀愛慕之意,這樣現成的例子古今皆有,最出名的也是最近的莫過於當今鳳閣閣老文九盛之事。


  文老夫人雍容嫻雅,本家姓季,乃前朝將門之後,在少女時代傾慕文九盛之才。


  她曾當街將鬢上簪花縛在去頭的箭上,擲在文九盛的馬車裏,當年“季小姐簪花巧點狀元郎”傳為一時佳話,至今仍有人效仿。


  隻是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也會遇上這樣的女子,還是在宮中麵聖的路上,對方是先前假扮了小內監,在長達一個多月的時間裏,每晚候在自己回家的路上,與自己同遊京都,研討香料古方,像少年男女一樣走馬遊街,言笑晏晏。


  她的身份是公主。


  傅製正在神遊之際,嘉和公主接過征蓬遞在手裏的榴花款款移步向傅製走過來。


  她將花遞到傅製低頭垂手的身前,“京都夏時,此花亮烈,堪配大人。”


  窸窸窣窣,隔著帽子能感到頭上略有些癢,能感到那支榴花被她插在帽翅根上,隨著帽翅顫巍巍的抖動搖搖欲墜,總歸知道他要去麵聖,刻意將花隨手一放,沒有胡來。


  傅製之後自然將那榴花取下,因是公主所贈,倒也一時不敢亂丟,恭恭敬敬放在廊下木欄杆上了。


  於是,整個這一天,他自己在心裏放了一支榴花,紅豔欲滴,驕傲亮烈。


  有花堪折,此話亮烈,堪配大人。


  這已經是極直白的表達了。


  記起最初知道她將自己約到一家酒樓,穿上了女兒家衣裳,向他表明自己是嘉和公主本人,不是小內監者也之時,她給自己留下了一個雕漆剔紅的海棠木盒。


  那裏麵是一張折疊好的花鳥箋,幾行娟秀小字,無頭無尾隻有幾句話:


  有者也,是嘉和,無者也,也是嘉和。都是嘉和,與者也無關。


  那個讓他接受的、喜歡的,是嘉和假扮的小內監者也,她是嘉和,不是者也,與者也絲毫無關。


  如同那女孩子在他眼前婉轉一笑,眸中慧黠晶光閃動,“傅大人喜歡的是嘉和啊。”


  閃閃爍爍映照進車簾的是繁華街市的燈光,一幀一幀的光影在他臉上明滅。如今已經不需要在兵部同僚麵前自汙,他也許久不曾在樊白樓上醉酒了。


  好像很多事情漸漸在向正軌上靠攏,就如同自己也不再買醉一般。事情似乎已經暫告一段落了。


  傅製深吸一口氣,唇角翹起,或者,就遵從自己的心緒,為她試一試?

  大宸的駙馬及其近親,不能出朝為官,也不能領兵。往往一個男子,在選擇與皇室公主結親之時,也意味著放棄了下半生戎馬倥惚的誌向,選擇了安逸富貴,也選擇了庸碌平淡。


  這個籌碼,在今夜此時此刻的心情裏,仿佛變得不那麽重要了,是可以放下的了。


  他原本生於富貴大家,今生所願唯是平和安泰罷了,隻因相馬之能出眾,兼之讀書有些領悟,極其難得地中了舉人,這才被家中父老引薦,在京中兵部做個末位主簿,誰成想會在土奚律出使之時幫了林世蕃和衛承曄的忙,竟然一躍官至兵部右侍郎?


  在官職和所立功勳之上,他傅製在家族同輩乃至父輩一代當中也算是第一人了,再往上,他自問沒有這樣的能耐。既如此……


  既如此,功成身退做個駙馬,倒也不錯,傅製這麽想著。


  他的馬車再度轉入回家之路上的最後一個幽暗僻靜的深巷,馬車中的人如此思索著嬌豔的榴花和旖旎的情思,自然不會知曉,在他車輪碾過之處,有一股細細的暗紅色溪流正在匯聚,越來越多。


  溪流的來源在一片暗沉的垂柳之下,一個黑色身影如同鷂子一般翻飛在半空,隱沒在一段頹敗的矮牆之後。地麵上躺著一個嬌小單薄的身影,雖然穿著一套短打,但很容易能辨出那是年輕女子的身形,再仔細看去,還能看到那女子五官精巧容貌嬌媚。


  還需要再過四個時辰,她才會被早起收集各家各戶便溺餿水的老翁發現,繼而被官府知曉,再之後,七個時辰之後才會被傳入皇宮裏,被皇帝知曉。


  這一夜的玉帶舊遊雖然一如往常般生意興隆,但某些不被人所知的陰暗角落裏,都有戴著麵具的人在竊竊私語,空氣裏充滿了躁動不安,甚至是恐懼和叛逆。


  玉官兒屏退了隨從,一個人跪在房中的蒲團上雙手合十,向著一尊彌勒佛像閉目祈禱。待最後睜開眼睛,鳳眸之中已經滿是淚花。


  她身前有個放著碳的火盆,顯然是特地準備好了的。此時玉官兒一手拿著火杵一手從地上拿起一疊話本子,最上麵的一冊是周正此前所寫的《鸞錦書》。這些話本子被她丟進火盆,拿著火杵翻動著,漸漸都燃了起來,雪白的宣紙漸漸都變成黑色的紙灰,翻卷著抖動著。


  玉官兒眼睛被火盆裏騰起的煙氣熏得眯成一條縫,嘴裏嘮嘮叨叨個不停。


  “你個小浪蹄子忘恩負義,吃我的穿我的,我又供著你學戲,如今你膽子大了什麽都敢做,竟還替那渾人做這麽危險的事兒。”


  “到了下麵就乖乖聽人家話,讓你做什麽就做什麽,來世投生找個富貴人家,免得又是這麽一條賤命,橫死了都沒人敢收屍!”


  玉官兒的聲音很低,除了一個麵無表情站在門外守著的心腹婆子,誰也聽不到。


  更何況,此刻三層的房間也很吵。


  天字丙號房,原本是最舒適寬敞的臨河雅居,尋常人都進不去的。


  此時那房門上卻上上下下鎖了三條粗黑的鐵鏈子。仆役端著粗糙的飯菜從門下刻意掏出的小洞裏塞進去就走,也不管那門此刻還在忽扇忽扇地晃蕩。


  裏麵的人這幾日都很焦躁,他瘋狂拍門打門,喊聲震天價響。


  “快讓我出去。”


  “找翎官兒來,我要聽她唱曲兒。”


  “你們憑什麽關著我,憑什麽?”


  “我要見主上,我要見……”


  玉官兒從不遠處的房內走出來,耷拉著發紅的眼皮,聽到這歇斯底裏的瘋叫,心緒更加煩躁。


  她蔥指按了按突突跳的額頭,皺眉對著身邊幾個人恨恨罵道:


  “還不想辦法趕緊讓他閉嘴?”


  又是一陣鐵鎖鏈拉動的聲音,幾個高壯的男人進入房內,又將房門關上。


  一時間房內竹影搖曳,隻有一開始還能發出幾聲哀求和嚎叫,之後房內便再也沒了聲音。


  房門再度被鎖上,直到四更的梆子敲過,全身是血,一隻手肘以奇怪的角度向外翻折的胡達在地上醒了過來。此時房內幽暗無光,樓下也沒有喧鬧的聲響,整個世界仿佛一同消失在黑暗的夜色裏。


  胡達卻在這時咧嘴嘿嘿一笑,“她死了,所以,你們把他們都殺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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