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昭昭
龐立心念急轉,他認識這個人!
幾乎是出於本能,龐立一把抄住他手臂攥緊,滿臉熱絡說道:
“嘿,兄台你也來看雪衣娘子的戲啊!”
對方手臂被他僅僅箍住,但往前走的力道更急,另一隻手下意識地伸向腰間。
龐立眼疾手快環住他,兩隻手臂在胸前卡得死死的,這才略微俯下身去仔細看那人的臉,恍然一笑。
“是張慶張大人啊。”
龐立笑意更濃,眼風往方才張慶走出來的包廂掃了下,“在下是北司衙龐立,還記得我嗎?”
此時張慶卻絲毫沒有虛與委蛇的打算,他在龐立懷裏掙紮幾下,發覺掙脫不掉,便低聲嗬斥道:
“兄台,你認錯人了!”
又奮力扭動身軀,“在下有急事在身,請這位兄台放手!”
說話時仍然不往將臉別過去看著其他方向,生怕被龐立看清相貌。
“是這樣啊!”龐立低笑,但手上力道卻絲毫沒有放鬆。
張慶情知已被識破身份,轉頭假模假樣在龐立臉上看了半晌,才喃喃道:
“好像是見過兄台啊……”
龐立高聲大笑打斷他,箍住他上身的力道加重幾分才道:
“張大人終於認得我了呢”,他歎歎氣,“可惜啊,我還有要事,不能跟你喝上幾杯了。”
他左手用力在張慶肩頭一按又一拉,張慶慘呼出聲的同時一邊肩膀塌下去,肩膀下的胳膊無力垂落,晃晃蕩蕩垂在身側。
他慘叫的同時龐立也啊啊大叫,聲音蓋過張慶的慘叫。
“戲還沒看完你就喝多鬧酒瘋,吐老子一身!”龐立大叫道。
在身旁的行人收回目光之後,他的手拂過張慶麵部,極輕的脆響過後,張慶下巴脫了臼再也發不出聲音。
他手腳上的功夫一般,在京都紈絝公子中打架很少吃虧的水平而已,在北司衙因為職責所在,流傳有許多審訊犯人令對方生不如死的手法技巧,他也知道不少。對付地方上的將官是不行,但對付張慶這種文官小吏還是手到擒來的。
龐立一隻手臂架著張慶一起沿著就近的木梯下樓,低聲向張慶說道:
“雖然不知道你們要做什麽,但讓你們做不成應該是挺重要的事,所以,你就老老實實在這兒待到散場吧。”
此時樓下人群湧湧,樓梯下、木柱旁、欄杆側,都或站或坐著不少人,醉酒的也不少。
龐立扶著張慶擠在人群裏往樓下走,到了木梯下的一處角落站定,另一隻手上已經多了一件披風和一頂灰色小帽,想是方才在人群中順手撈來的。
他讓張慶靠著牆壁坐下,又在他膝蓋處用力一擰,張慶左腿便直直伸著一動不動了。
龐立嘿嘿笑,“這樣就跑不掉了。”
隨後又將張慶外袍脫下丟掉,將手裏的披風為他披上,頭頂又戴上一頂灰色小帽,張慶已經變了一副模樣,在今夜擁擠的人群之中,恐怕不會再有同伴能認得他了。
待他自己再度穿過人群湧湧上了木梯,尋上方才張慶走出來的那間包廂,其內隻餘下幾個夥計並雜役還在收拾。
見龐立進來,眾人都停下手望著他,龐立隻得幹笑幾聲,問道:
“張大人方才還叫我過來呢,怎麽不見了?”
“這裏並沒有什麽大人……”
一個看起來是小頭目的夥計滿臉莫名其妙,仔細打量了龐立才又道:
“這裏的人都走了,真是的,雪衣娘子戲都沒唱完竟然有人舍得走。”
幾個人絮絮叨叨地發著牢騷,再一抬眼,方才站在門口的年輕人早已經不見了。
“他跑了?”
沈遲一臉詫異看向龐立,後者麵上略有些尬色地點了點頭,畢竟是自己不夠慎重,在張慶身上浪費了太多時間才給沙啟烈離開提供了機會。
“跑了?”沈遲一邊喃喃,又將臉轉向戲台。
雪衣所扮演的素娘還陽回到家鄉,將殘忍屠殺村民的凶手刹縣令就地正法,場下此時觀眾沸騰,一片叫好聲。
這種戲本子,也是老生常談的複仇故事,隻是戲詞膾炙人口,舞台在情景的渲染上也多有別出心裁的技巧,如此再加上雪衣娘子百變玲瓏的嗓子,許多看客們都覺得萬分痛快。
麵對這樣的戲台和消遣,沙啟烈何必要走,再等等說不定就能如他所願,將所有人堵在出口,讓曹放等人就地表演哭訴汙蔑他沈遲,天時地利多好的時機啊。
這樣的情況下他走了,一定是因為有比為難沈遲更重要的事讓他著急了。
此時一陣嘈嘈切切的鑼鼓之聲響起,舞台上黑麵判官帶著一眾小鬼正在審判作惡的刹縣令,判官咄地一聲擲出數道令牌大叫道,“刹列,你惡事做盡,應永生永世受地獄之火焚身之苦,永不得輪回……”
刹列?沈遲一怔。
一句話飄入腦海中,“他多行不義,老夫此番一定要他死不可。”
這是阿小離開前夜,在雪衣所住的小樓上聽到的周正所說的話。
沈遲驟然站起身,椅子在他身後倒下也渾然不覺,他看向龐立道:
“我們去找周正!”
戲台側麵有垂簾半遮的小門通往後台,此處是伶人們扮妝、更衣、洗漱乃至候場等待休息之所,設有一個小門,專供後場的人進出所用。因雪衣娘子是遠近聞名的女伶,有諸多觀眾在看戲之餘還希望能夠在後台與雪衣娘子一見,因此為防止有人從後方小門進入後台,此處有許多人把守,不允許看戲的客人隨意進出。
周正直接冷了臉亮出自己欽差的身份,表明即刻便要進入後台找人,門外看守的小廝護衛們直請來了天音館的鴇母才勉強同意周正進入。
幾人剛剛邁步抬腿進門,便聽到哢噠哢噠的聲響,牆壁上方高懸的氣窗似是被風吹開又合上了。
龐立大叫一聲“退後”,自己抽出腰間軟劍快速揮成劍花,隻聽叮叮當當的聲音此起彼伏,近處跟著鴇母的一個丫頭隻來得及一陣悶哼,便一頭栽倒在地,眾人凝神看去,她麵門上插著一支通體漆黑的箭,人抽搐了幾下便一動不動了。
“有賊人藏在屋頂!”
守在門口的護衛喊叫著,一邊已經抽出各自身上的刀劍,將沈遲、鴇母等一眾人圍攏在中央保護起來。說時遲那時快,沈遲一個眼風示意之下,龐立像一塊彈開的石頭躲過這一陣襲擊往裏疾衝而去。
這一陣雜亂喊叫過後,又有一群人從外麵拿著刀跑出來,圍攏在氣窗下,在幾個壯碩的護院指揮下如同疊羅漢一樣,一個架一個往房頂上而去。
後台入口的這一陣嘈雜並未傳到戲台前,此時舞台上燈火更亮,在台下觀眾的呼喊聲中,雪衣娘子盈盈邁步走上舞台正中向台下鞠躬行禮謝幕。
就在此時,隨著呼啦啦的風聲起,舞台兩旁各有寬大的雪白素幔迎風翻落,這兩條素幔比方才報出劇目的白布尺寸還要大,一時沒想到戲曲結束之後還有如此驚喜的台下眾人還來不及驚呼,兩條帷幕已然在眼前垂落,眾人的神情一瞬間從驚喜驚訝轉變為驚恐,台下許多人往前衝,還有一些人神色閃爍站在原地準備逃開。
看著眼前血紅色大字寫就的布幔,有人高聲將血字念出:
“《還魂洗冤錄》中人事發生於沙洲府。薛素娘,女,年十三,沙洲府青冥山下石磨村人,嘉佑元年一月十五日上元夜,與石磨村鄉民凡一百零三人慘遭屠戮死於村中。有薛素娘表兄李金為人證,罪案可查。”
每聽到一句話,便有人聲嘩然,有人義憤填膺呼喊,有人滿麵疑惑不信,還有人則掩麵偷偷回轉生怕被人看清了樣貌得罪布政使大人。
看著更多的人湧到台下,注目的方向不是自己而是戲台兩旁,雪衣娘子一臉鎮靜地默默從側門退開。
這是周正提出的條件,他為雪衣寫戲助她全國揚名,而雪衣除了用盡平生所學將這出戲演好之外,需要答應周正的條件便是讓他將沙啟烈的罪責在最後這一刻公之於眾。
這對她來說顯然是一場大大的冒險,如果沙啟烈此次不倒她和周正都會是第一時間被殺掉的對象。但是她不怕啊,她是獨一無二的雪衣娘子!
雪衣仰頭一笑,她的教養媽媽很早就說過,你有野心有膽識,若是來日不紅,這天下便沒有能紅的角兒了!她就是個瘋子,沒有瘋子的膽量和冒險,她連現在這方戲台都站不上。
身後的誦讀聲一句高過一句,驚呼尖叫乃至咒罵聲也越來越大。罪責被全沙洲府的人看到,又有實實在在的人證,他恐怕逃不掉了吧,自己一定是賭贏了,畢竟從十二歲入了天音館,她還沒有賭輸過。
“另有石家鋪村,嘉佑元年二月十日,全村凡一百七十七人被屠,有目擊人證富力潛藏至沙洲府城內妹婿家中,被凶徒得知,逼迫其妹婿提刑按察使司捕頭王路帶妻女潑油於家中,富力逃至京都仍被殺害,此案有原都察院左都禦史周正為證,罪案可查。”
“原都察院左都禦史周正告沙洲府布政使沙啟烈視人命如螻蟻草芥,屠戮百姓又以外遷土奚律作偽掩蓋真相,罪惡昭昭天理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