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閉關
信箋被打開,承曄想要跳出窗外去,又不知被一股什麽力道抓住,牢牢坐在椅子上不動。
小稟義看著承曄嘀咕著是誰的信呢,我打開好不好呢,一邊仍然看著信箋念道:
“衛承曄,我不會寫漢家字,所以托扶雲哥哥代筆……”
她沒有再往下念,而是立即將打開的信箋放在書案上,拿了鎮紙壓住,劈手奪過阿諾拿在手上的畫卷了起來放回布包。
“也是,老是給人家送東西,人家肯定是要回送你東西,或者至少要寫封信感激一下的。”
小稟義看看承曄臉色,自己一陣恍惚,趕忙拉著阿諾出去了。
出了門又喊了一聲,“哥哥要看信,我們不要呆在房裏。”
原本自己也要隨手拿起那信箋讀一讀的,聽到小稟義的話又踟躕一番,終歸撂開手沒有再去看。
忙忙碌碌瑣瑣碎碎的事做完,霓裳閣裏的眾人都洗漱畢睡下了,有一個人才想起書案上還有一件今日未完成的事。
書房的裏間是臥房,承曄此時臥房亮著燈,自己輕手輕腳地抹黑到書案上拿了信箋,猶豫了下又抱起包著畫軸的布包一並走回臥房。
湊著昏暗的燈光,他靠在床帳裏打開布包裏的畫軸,畫裏的少女與印象中的有些不同,身姿更見挺拔,麵容更加清麗,仍是記憶裏的笑容,似乎將快樂毫無保留地盛裝在一個笑容裏,連畫外的看畫人也覺得暖意融融,承曄對著畫裏的少女笑起來,神思也不知飄到了哪裏。
落款處是兩個漢字,扶雲,上麵還鈐了一枚紅色印,是篆體的“烏木扶雲”。
這兩個人的關係還真是如同傳說中的一樣好,大約同是天涯淪落人吧。
承曄卷起畫軸在布包裏放好,又拿起信箋。
“能收到你送來的衣服,你不知我心裏多歡喜,跟扶雲哥哥說了無數遍。”
“花朝節那日宮宴上我穿了這件衣服,大家都很喜歡,宮裏還賜下一個珠冠給我……沒有想到你還會再送我新的,你送的每一件都很好,我讓扶雲哥哥畫了我的樣子,和這信一起給你。”
“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再見到你,我這裏已經是仲春時節,很多花都開了。他們說大宸的京都在往南很遠的地方,春天來得更早,花開得更早,女孩子們有很多這樣美的衣服,我也好想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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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時節的大宸境內,正是鶯飛草長、雜花生樹的時候,去歲裏枯黃的野草已被新一年裏凶猛生長的綠色枝蔓遮蔽,幾乎已無人再記起。
周正的老宅與他在京中的居處差不多,因其“奉旨寫戲”的美名在未到家之前便已人盡皆知,早有當地大族和鄉紳一起出錢出力,替周正修繕老宅。
十分周全地顧慮到了周正清廉的聲名,這宅子修得很小且儉素,與他京中的居處別無二致,在院中和房前屋後也十分體貼地開墾了菜田。
周正在一種名伶和當地官員大族的簇擁下到了家,施禮謝過熱心的家鄉父老之後立即住了進去。
那時混在圍觀人群裏的三羊和黃岐還對視了一眼,都覺得這老爺子變了,他這回鄉路上就表現出了與做官時截然不同的宣揚聲名君恩的一麵,到了家見到鄉親們捐資修繕重建的老宅也恬著臉什麽都沒說就住進去了。
“讀書人沒有老實的。”兩個武人都在心裏下了這樣的結論。
隻是在到家當天,周老爺子當麵感謝了眾位鄉鄰士紳,眾人喝茶暢談一番過後,周老爺子便說出一個重大決定。
為了報答天子讓他“奉旨寫戲”的皇恩,他決定在家閉關寫戲三個月,直到寫出驚世絕豔的戲曲為止。
而這驚世絕豔的戲曲也需要天下名伶來演唱,他又告訴眾人,如果有名伶願意演唱自己的新戲,請將名帖從大門中塞進去,周家老仆會收攏這些名帖,最終由周正親自選擇出可以演唱他新戲的人。
自此之後,周家宅子外便少了很多圍觀的人,偶爾有人拿著名帖匆匆而來,投了名帖又匆匆而去。除此之外,眾人隻見過偶爾出門采買米糧和日用的周家老仆。
周家宅子外原本懇好的空田無人打理,已經長出一層綠瑩瑩的野草。更遠處阡陌縱橫的農田裏有農人三三兩兩在田裏忙活,放羊的老漢和牽牛的小童也都將宅子裏住著一位從前的大官這件新鮮事忘得差不多了。
兩個背著筐子拿了鐵叉在路上拾糞的人遇上了,站著寒暄幾句又跑到樹下坐著歇腳,分享著水和幹糧。
“那批人回了京城,在城門口跟丟了,大約是發現了咱們的人。”
三羊將空糞筐丟得遠遠的,背靠在樹幹上歇息。
“那就是說他身邊的威脅也算解除了”,黃岐咬了一口幹硬的麵餅,一臉苦相。
“怎麽大人還不讓我們回京去?難道要一直跟著周正一家子嗎?”
遠處的周家宅子十分安靜,在青碧連天的田壟間一點也不搶眼,就好像從幾十年之前就是這樣,土生土長在這裏似的。
“你知道嗎三羊”,黃岐將握著麵餅的手往前指了指,“我有時候覺得,他是不是在演空城計,說什麽閉關,其實人早就偷偷跑了也說不定。”
三羊眼睛都沒睜開,悻悻地說道:
“跑?他還能往哪兒跑?現在他也是名人了,哪兒都去不了。”
他們麵前的大路上又有一隊車馬走過來,但衣著不太光線,風塵仆仆的像是趕了很遠的路。
“老鄉,周正老爺家的宅子是在這裏嗎?”
車夫用手搭棚望著樹下坐著的兩個漢子,啞著嗓子問道。
“就那個青磚小院”,黃岐笑著往前指了指,“你們看起來不像是本地人?”
“我們是沙洲府梨亭院的,受我們雪衣娘子所托來向周老爺遞名帖。”
黃岐咧嘴笑了笑不再多話,那車夫駕著小車往周家宅子去了。
“沽名釣譽,這老爺子真不老實。”三羊撇撇嘴。
“這才半個月就有臨近的州府上有人過來了,他給了三個月時間呢,說不定連京城的人都拿著名帖在路上了呢。”
京都的伶人們的確還記得周正這個人,還在唱著周正的戲本子。
玉帶舊遊裏歌喉最妙的翎官兒這幾日忙著研磨周正的一本《鸞錦書》,便和趕過來要她陪客的玉官兒吵了起來。
“玉媽媽,我最不耐煩去陪三層那個常住的大人,他無趣極了,又不懂聽戲。”
翎官兒十六歲,生的玉雪一樣的肌膚,一雙眸子水靈動人,加上有一副好嗓子,是店中貴客們都愛捧著的女娘。
玉官兒道:
“你個小蹄子牙尖嘴利的,吃我的穿我的,我又供著你學戲,如今讓你陪個客人你竟敢和我頂嘴。”
翎官兒也不怕她,小嘴一撅道:
“不是我說你玉媽媽,從前姝官兒和那位客人十分要好,成日裏恨不得每時每刻都黏在一起廝混,誰知媽媽你竟將她發賣了。如今我不喜歡見他,你倒偏偏逼著我去見。不知道媽媽們是怎麽想的。”
玉官兒不願和她多費口舌,伸出豔紅的五個長指甲往她耳朵上一掐,翎官兒尖叫起來。玉官兒又要往她背上擰,翎官兒才告饒道:
“好了媽媽,快別打了,我去還不行嘛。”
一麵悻悻將手裏的戲本子收好,隨意理了理衣裳和頭發便往門外走去。
閃身出了門之後又探了半個腦袋笑道:
“玉媽媽你那麽疼他,怎麽不自己去陪他愛他。”
不待玉官兒將手裏的胭脂盒子丟出去人便跑遠了,還能聽見一串尖笑在門前回蕩。
“小蹄子竟敢消遣老娘,撕了你的嘴!”
玉官兒憤憤道。
自己也徑直上了三樓,在胡達房外停了片刻,聽到裏麵翎官兒的聲音不耐煩地叫著:
“大人你讓丹官兒香官兒她們過來都成,我這幾日忙著呢,何必消遣我。”
玉官兒笑笑也不再停留,迎上憑欄而立的一個獅頭麵具的中年男子進了身後的雅房。
“周正這老貨狡猾得很,一路上都沒找到機會除他。”男子道。
“舊主吩咐了,既然此人沒了威脅,不必要將你們一直放在他身邊,他活著對我們也沒什麽威脅,且容他活幾天。”
玉官兒肅容說道。
“沙洲那邊的事,舊主一直催著動手,少不得讓你跑一趟,催催沙啟烈。”
玉官兒拿出一枚烏黑的木牌遞給男子,“你快去快回,現在便出發。”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雅房,玉官兒看著胡達所在的房間笑了笑,轉身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此時在胡達的房內,翎官兒仍然在大聲抱怨著,但沒人看到房內的二人並排坐在桌旁,用手指蘸著茶水在寫著什麽。
胡達遞給翎官兒一個信封,又在桌上寫了幾個字。
翎官兒妙目一轉,將信封放在貼身的小衣裏,貝齒咬著嘴唇笑得溫柔,以蔥指尖蘸水鄭重在桌上寫了兩個字。
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