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相護
伶人們自有仆役隨從,更有一眾擁躉跟隨。
看著名伶們和成全他們的寫戲人周大老爺哀哀作別,蓄淚空垂,更遠處站著的人都濕了眼眶。
周正自始至終不悲不喜,神色間沒有寥落沒有不甘。
他向身後送別的人躬身施禮後便轉身上車。
城門處一陣嘈雜馬嘶,尖細的聲音從身後遠遠傳來:
“周老爺請留步!”
周正這次轉身時眼睛有些亮色,他抖動著嘴唇看向驅馬而來的人。
此人穿著紅色的內監製服,身後跟著一隊侍衛,在城門外簇擁吵嚷的人群中像斬破洶湧水波的戰艦般威嚴肅重,專屬於天子的威嚴肅重。
“崔公公。”
周正仰麵看向坐在馬背上的紅衣內監抬手施禮。
“皇上托小人給大人帶些東西。”
崔喜搶先一步跳下馬,扶住了要行禮的周正。
“皇上交代了,此次是以學生身份贈大人的謝師禮,大人不必行禮。”
周正聞言微微一怔,崔喜已經將身上背著的一個雲錦包袱雙手捧給周正。
周正接過後,沒有行跪拜禮,但仍是長身一揖,崔喜見狀也是躬身一揖作為還禮,又匆匆上馬而去。
周正也不再停留,挺直脊背雙手捧著雲錦包袱上了馬車。
周家的馬車儉素,當頭的是一輛灰撲撲的青呢馬車坐著家人,後麵隻跟著兩輛行李車,看那老舊的陳年木箱,多數的行李應該是書卷。
近處的名伶們、稍遠處湧湧跟來看名伶也看名臣的群眾們,此時盯著視野裏的三駕馬車漸行漸遠。
“周大人是大清官啊,誰能想到一朝三品大員竟然隻有這些家當和仆人。”
人群裏有人這樣感歎,身旁的人也紛紛點頭稱是,周老大人的清廉守正是出了名的,全京都的人沒幾個不知道的。
“方才那是皇上身邊的公公來送別周大人,還贈了禮,想必是些稀罕的寶貝,資助犒慰周大人回鄉安度晚年的吧。”
“周老大人清正剛直,皇上一定不會送他財寶之類的,恐怕是些別的東西,給辭歸鄉裏的周大人寫個憑證,許些職銜也是可能的。”
“皇上這樣看重老大人,他又何苦要請辭呢,留下來做官,替皇上分憂才是忠臣的本分吧。”
已被馬車拋在身後的人群裏的擾攘聲絲毫沒有引起周正的注意,上了車的他小心翼翼地將包袱擺在小幾上。
他沒有伸手打開,而是拉著一同擠在車裏的妻子和老仆一起下跪,向著京都的方向虔誠叩拜。
他逃開了,他沒有盡下身為臣子的本分,甚至寫戲自娛,但那少年天子仍然護著他,敬著他。
車馬粼粼行駛,周正始終將那雲錦包袱摟在懷裏,好似從未想過要打開看看,皇帝送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是夜周家車隊宿在一家鎮上的客棧,入睡前周夫人斟酌再三隻得開口。
“皇上給的東西,老爺還是打開看看,這一路上車馬勞頓住的又都是陌生的地方,這東西還是妥善保管為妙。”
畢竟是皇帝的贈物,這麽抱著一路招搖過市,萬一有人覬覦弄丟就不好了。
周正在離開京都之後分外沉默,今日自用罷晚飯回房後就對著窗下瘋長的一蓬蒿子發呆。
他聽到周夫人的建議也並未說話,隻是默默關上門,取出了雲錦包袱。
內裏是他前幾日上最後一封請辭折子時用的紅漆木匣,周正夫婦倆一臉虔誠鄭重打開了木匣。
周夫人咿了聲道:
“這……這是什麽?”
木匣內整整齊齊放著一摞書封,用的是大內特供的灑金粉箋紙,依次寫著合浦還珠、玉真還魂記、鸞錦書、鴛鴦墓貞記等字樣。
都是他這段時間送給皇帝的戲本名字,周正一張張翻看,手有些顫抖。
周夫人此時才看清這些是什麽,卻更不明白了。
周正將手指輕輕撫過削金碎玉的字,指尖在字下鈐的紅色章上停下,那是兩個小篆的字。
“是什麽字?”周夫人問。
“源錚”,周正費力地說出這兩個字。
周夫人吸一口涼氣,她雖是深宅婦人,卻知道源姓是大宸皇族的姓氏。
“是皇上的名字啊。”她道。
但接下來又有一個更大的困惑,皇上送來這些東西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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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旨寫戲?”
喬公山挑了挑眉禁不住抬高了聲調。
“是啊”,周正的戲本子翻開著淩亂散在皇帝麵前的書案上,他正在皺眉仔細翻看著。
“他做官做得好朕給他信任和清名,他現在辭官寫戲朕就送禦筆的戲名,讓他回鄉寫戲也體麵,有個倚仗。”
現如今寫戲本為大多數讀書人所不齒,是那些屢屢不第又流連勾欄的潦倒文人才會幹的事。
手裏拿著皇帝親筆手書的戲本名,周正的戲本價值就完全不同了。
喬公山輕輕歎口氣,“皇上仁善。”
“如果想給他足夠的體麵,皇上今日應該親自出城送他,那麽多人看著,天下人都知道周正是皇上愛重的臣子。”
“其實,我是看出來了,他忽然轉了性寫戲本子,就證明是打算徹底與朝堂之事絕緣了。”
皇帝呼出一口氣接著道:
“但是這件事他知道,朕明白,別人卻未必明白。”
“若朕今日前去送別,在有些官員眼裏就有了另一重意思,這樣對周正就不是保護了,反而會讓他麵臨險境。”
喬公山將話在腦中又過了一遍,大概也明白皇帝的顧慮了。
皇帝親自送行,加上之前皇帝到周宅探病的事,足以表明皇帝對周正的敬重,甚至還有期待。
見了這樣惜別的場景,一定有人會聯想到周正將來十分有可能還朝重新理政的可能性,有些更加邪惡陰暗的人甚至不惜徹底斷絕這個可能性。
這些對周正來說都不會是幸事,相反,卻有可能是災難。
“皇上對周正是沒的說。”喬公山歎道。
“但是,大伴啊”,皇帝從書案上攤開的一堆戲本子中抬頭,雙眉緊蹙。
“朕總覺得周正想要告訴朕什麽東西”,他手掌拍著正在看的戲本,往前一推“朕仔仔細細翻看了他送的這些戲本子,一點都沒看出有什麽其他東西,這就是極尋常的戲本。”
“周正一家現在走到哪兒了?”皇帝問。
“左不過是在京畿往北的什麽小地方吧,才走了一天,黃岐他們還沒遞回來什麽消息。”喬公山道。
皇帝起身走到輿圖旁,手指一點。
“周正祖籍寧縣”,手指自京都向西北方向滑動,最後又是一點,“這一路恐怕要走個把月甚至更久才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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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正一家返鄉的車隊行進速度並不慢,在白日裏的幾次停車休整中,周正夫婦兩個和年邁的老仆人顯然已經有些吃不消了,隻是隨地將幾片席子或者氈毯鋪在不平整的地上,就地躺下來休息一陣。
喂馬、汲水、補給采買等差事幾乎是全部交與三個車夫打點。
他們出發前,林世蕃已經遵照皇帝旨意,將他們臨時從車行雇來的車夫全部悄悄替換為自己人。
三月中旬的北地已是草木葳蕤一派繁茂氣象。
周家車隊歇息的官道旁楊柳葉子已泛出團團青色,開春的幾場好雨帶來豐沛的水汽滋養,更遠處掩映在低緩山丘和成塊農田裏的田壟上青草已到小腿肚子以上了。
幾處零星開著嫩黃小花的草葉隨風青晃,若站在空中往下看,便能發現一蓬蓬旺盛的綠草是編出的草葉帽子,三個伏在田壟下與黃土和莊稼幾乎融為一體的男人正在撥開眼前晃動的草蔓緊緊盯住車隊休憩所在之地。
一個男人吐出口中銜著的草葉子低聲道:
“**不離十了,趕車的兄弟們直覺很準,確實是同一群人。”
跟著周家車隊的三個人,在昨夜周家的人睡下之後派人傳了些消息出來。
出了京都之後他們沿著官道一路向西,在官道上遇見不少各色各樣的人,但是憑借多年的行軍直覺,他們後方有約莫十餘人的隊伍一直跟著。
這些人每經過一處就會換一套行裝扮作完全不同的人,但幾日有意的觀察下來他們仍然察覺到了異常。
實在是這些人與他們一樣沉默,受過相似的訓練,有相似的氣場。
黃岐沉默地藏身在叢簇野草遮蓋之中,目光雪亮如同獵豹,一寸一寸一點一點看向越過周家車隊往前的馬隊。
除非是時時刻刻謹慎小心,不然行伍之人很容易被辨認出,他們行進時的步伐,隊列,對望的眼神,不經意的手勢和小動作,都會是最直接的證據。
“他們目前還未發現咱們”。
黃岐看著他們在馬背上無意間挺得筆直的脊梁,腰間和馬鞍上相同的位置都掛著形狀可疑的物件,多半是武器。
“咱們後麵要更小心地跟著了,不能被這些人察覺,還要留心他們的特征,好弄明白他們的身份和要做的事。”
“三羊。”
匍匐在黃岐右手邊的年輕人應聲。
“你回去把這個消息告訴大人,這些人如果同時發難,我們幾個人沒有絕對的把握能護住周家的人,需要再派幾個人與我們分頭並進,這樣能多一重保障。”
三羊低聲應是,緩緩滑下田壟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出京畿與其他州府接壤邊緣地帶的連綿村落,接連是幾個繁盛的鎮子和縣城。
官道上的行人越來越多,周家的車隊也開始有規律地在幾個鎮子上留宿並補充水和幹糧等物。
身邊的環境變得人多嘈雜,他們不能太過貼近周正的家人,黃岐的眉頭也越鎖越緊。
人多雜亂的環境裏,他們周邊極容易混進危險的人。
“周正也不老實。”
一直跟著黃岐的隻剩下全順子一個人,他也是林家大小姐林宜秋的親衛,跟著黃岐三年多了。
黃岐接過他遞來的熱饅頭和包子往嘴裏塞,又端起一碗熱湯喝著,目光始終在四周睃巡。
“他幹什麽了?”黃岐道。
“還是那樣”,全順子嗤聲,“那個老仆走到哪兒說到哪兒,顯擺離京時皇上送的禦筆書封。”
哈?黃岐麵上也有些譏諷。
他們這些言官、讀書人,成日裏張口閉口聖人之訓,禮儀之教,原來也是臉皮這麽厚呢。
西南路軍戰功彪炳,無論是先帝還是當今皇上,都將西南路視為心頭寶加以重用,禦筆禦賜的東西連他們這些低階軍官都撈到過幾回,可真不是稀罕物件,值當這麽吹噓呢。
黃岐搖搖頭,繼續就著熱湯吃包子,覺得方才自己腦中分明劃過些什麽,但是一閃而過抓不住。
街對過的麵攤子上,確實有食客和店夥計湊到老仆身邊津津有味地聽著皇上禦筆這樣的東西。
漸漸地每到下一個城鎮,提前聽到周正“奉旨寫戲”的大名迎接他入城的人越來越多,他的名氣也越來越大,甚至有鄰近府縣的名伶名妓前來拜訪周正,爭相約定他之後寫的新戲本的演繹權。
周正一家身邊圍攏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都帶著滿滿的熱情、崇拜將周正供奉在眼前,“奉旨寫戲周禦史”的名號騰雲駕霧如同長了翅膀,早早地傳遍了周正回鄉的整個路途。
“周正是不老實。”黃岐說。
全順子眨眨眼,這跟他之前說的話沒有什麽區別啊,不同的是,黃岐對周正一家的安慰沒那麽焦慮了。
他哦地一聲驚醒過來,“原來周正是故意放出消息,好吸引人注意的啊。”
如此一來,他身邊時刻圍攏著狂熱的伶人和民眾,一直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刺客接近他的機會就很少了。
而且,即便近了身,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人成功幾率也不高,暴露背後主使者的風險卻是極大的。
想到這裏,黃岐的眉毛又擰巴了。
所以,無論是皇上,還是周正自己,都認為會有人在返鄉路上甚至回鄉之後對他不利。
周正究竟是惹到什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