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北渡
遠處的黑色山崖和石壁靜默峭立,索年河水在黑夜裏變成一道光澤流轉的灰黑緞帶。
這山這河,似乎在時間的起點上就已經如此矗立,直到今日。
見過滄海桑田之變,所以很容易遺忘掉一年前發生在這裏的殘酷廝殺。
小稟義看著眼前少年人的背影,此刻這個熟悉的人在她眼裏無比陌生,她從未見過一個背影會有如此多的情緒在其中。
孤獨,倔強,不甘,仇恨,痛楚,無助……以及掩蓋在這所有情緒下的磅礴的殺意。
她第一次能清晰地感知到另一個人的情緒,仿佛瞬間便與他的情緒相通,因而自己也心內絞痛,光是不住流淚都能讓自己幾度氣結。
大約時間過去了很久,身前的少年人驀地轉過身,決然向另一個方向大步走去。
“啊,你……”小稟義失聲喊道:
“你不去看看嗎?”
承曄搖頭,不是不想去,隻是,去了恐怕也於事無補。
離這個地方越近,他越能感受到心內一股複雜的情緒在蔓延,他怕失控。
怕仇恨,憤怒,殺意溢滿全身,讓他失控發狂。
還怕一些莫名其妙感知到的情緒,比如絕望以及奇怪的宿命……
他們英雄了得,是人中龍鳳;
他們死於同袍之手,死於拙劣的陰謀陷害。
史書上數見不鮮的故事,卻似乎被每一個身在局中的人忽略了。
因孤雲渡常年有重兵防守,在突倫與大宸交惡的當下,兩國民間的來往主要是通過孤雲渡往東兩百餘裏的索年河下遊淺灘。
每逢枯水期有急於謀財的人會在此處運營非法商船,引渡一些偷偷越境的人。價格也十分昂貴,不拘男女老幼全部按人頭收費,沒人一百兩銀子,先付現銀再上船。
此時浮冰消融水位上漲,並非是渡河的好時候,船隊往往在人數湊齊了之後才會下河。
承曄和小稟義在索年河南岸等了一天一夜之後,終於在三月一日黃昏十分上船。
在此地偷渡的大多做的都是非法營生,或是越境逃亡的,是以易過容又以粗布遮麵的承曄和小稟義在人群中並不引人注意,這不大的船艙內擠擠挨挨或坐或蹲著八個人,除了他們之外,另有三個人也是黑布遮麵,看身形應該是一老者,一小童,還有一個穿著男裝的婦人。
剩下三個男人並未遮麵,承曄假裝無意地將三人相貌身形記在心裏,這些從大宸偷渡的,還不知犯了什麽事,之後遇上了也有個防備,免得被人壞事。
水流速度加快,浪流湍急,渡河的行程並不順利,船裏也異常顛簸。
自幼在土奚律養尊處優的小稟義從未坐過船,一時間吐得昏天黑地,船艙內眾人紛紛皺眉掩鼻,承曄隻得一麵強自忍住不適,一麵分心照顧身體不適的“妹妹”。
直行了兩個時辰船才到達對岸,因水速加快,船隻在渡河之時沿河流被衝下遊,並未在往常的登岸之處上岸,而是往東偏離了大約二十多裏路。
觸目所及是一片荒灘,此時已經夜深,周邊並無人接應,眾人零零星星散去,承曄扶著小稟義尋了一處平地就地坐下歇息。
承曄皺眉看著小稟義的臉,黑沉沉的夜裏也能看出慘白之色,心裏有些後悔,為何要帶她來突倫。
身後窸窸窣窣的聲響漸漸近了,承曄辨別著身後的風聲一躍而起,淩空依稀可見一個半跪在地的肥碩人影,他借著下墜的速度在雙手和膝蓋蓄上十足的力道,在要觸到那人的一瞬間他的身影以詭異的姿態翻滾到一旁,避開了承曄這一擊。
“別別,我是江四六,二爺!”
最後喊的一聲二爺帶了乞求之意。
承曄立時收住攻勢,“江四六?”
“四六叔啊!”小稟義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
“唉唉,大小姐。”
江四六走近前來,黑沉月色下也能看出此人體型臃腫,五官平淡,像個平庸常見的富家翁。
但承曄不敢小瞧他,方才自己那全力一擊,他竟然輕巧就躲開了。
“推算著河水流速加快,我就在這附近來來回回地看,剛才看到船上的燈火,就趕緊跑到這裏接應你們了。”
江四六的聲音即便陌生但渾厚可靠。
這便是他此次來突倫的搭檔之一了,費老和稟義叔特地挑出的人,一定是某些方麵非常出挑的。
方才這一句話裏,承曄注意到他能從水流速和船隻情況大致推斷靠岸時間和地點,事實證明他推測的地點比較準確,這一點不是普通商人就能做到的,恐怕是懷遠舊人。
一番車馬勞頓,足足四個時辰之後,天色已經隱隱泛出青光,承曄挑開車簾,一座城池遙遙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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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際的青藍色光此時略有些暗沉,六部衙門室內未免光線不足,是以燈火仍亮著。
傅製在值房內已枯坐一個多時辰,昨夜醉酒帶來的頭痛仍然在,他整個人也蔫答答地伏在桌前,絲毫也無年方二十已坐上兵部二把交椅的春風得意之態。
一個長須黑麵的壯碩紅袍官員幾步跨入值房,將一疊文書放在傅製身前的桌案上,一麵自顧自在一旁坐了,提起暖籠裏的水壺自己找茶喝。
傅製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去看桌上的文書。
“湯大人,這又是什麽?”
此人正是兵部職方司員外郎湯年,此刻他正忙著將青花瓷罐中的茶葉往外倒,顯然與傅製已經十分相熟。
“是東陵衛在武川剿匪的餉銀,還有西北路各地衛所欠下的幾個月兵餉。”
近來祖法成還朝上任戶部尚書之後,銀錢上的周轉快了許多,此前擱置已久的事項逐漸都有了批複,這幾項餉銀便是兵部以往上報的幾項急事。
傅製快速翻看了幾眼那一疊文書,神情很是漫不經心,他未察覺自己翻看文書時翹著腿坐在一旁喝茶的湯年一雙狹長的小眼睛也在仔細地觀察他。
不過片刻,傅製揉著額角呼出一口氣,湯年也恢複了閑逸的神色抖著腳尖。
傅製悠長地嗷了一聲,“我此時實在沒精神看這些,不如湯大人與我簡單說說。”
湯年嘿嘿笑著站起身,“我的侍郎大人哪,每回都勸你少喝點少喝點,你偏不聽。”
傅製擺擺手,幹脆整個人趴在案上,見到湯年要開口解釋文書中的事項,他忽地抬手打斷。
“行了行了,我現在也沒精神聽解釋,湯大人手裏的東西,我統統都信。”
他之前隻是職方司的小主簿,隨使團出使土奚律立了功,使團內一應人等雞犬升天,原本是湯年下屬的傅製也一躍成為兵部右侍郎。
傅製指著一旁的抽屜,“我的印章都在那裏,湯大人隨時拿去用,我是真的……”
他捂著胸口幹嘔幾聲,立時從椅子上跳起來衝到牆角的痰盂旁。
湯年看著他果然嘔出了東西,不禁皺眉掩鼻喊人進來收拾,自己去打開抽屜翻找出傅製的印信蓋在文書上。
書吏扶著麵色慘白的傅製坐下,湯年沏了一杯茶遞給他,傅製接了茶又有氣無力地向他揮手。
“湯大人自去忙吧,我歇息半刻就過來了。”
湯年也不多留,囑咐了句往後少喝點便甩著袖子離去了。
將書吏也打發出去後,傅製連著飲了幾杯熱茶,麵色緩和些許,目光也變得幽深。
他坐在案桌前鋪開一張裁好的宣紙,正要取筆卻見兵部尚書餘梁的書吏疾步跑進來,匆匆行禮之後便將一疊文書呈上。
“尚書大人今日有些不適,怕將病氣過給皇上,這幾件事還請傅大人代為跑一趟,稟告給皇上。”
傅製站起身不著急接那些文書,隻是問書吏:
“尚書大人身體怎麽樣了?可有請了大夫?”
待書吏回答隻是小病,將養些日子便好,已請過太醫吃著藥雲雲,傅製這才接過那疊文書。
書吏看他並不動身,又催促道:
“皇上想必已經在皇極殿等著了,還請傅大人即刻前去。”
傅製立時有些緊張,按著額頭歎息。
“昨夜酒喝多了還不太清醒,煩請你提點我一下,這些都是那些事,向皇上奏對之時有哪些需要注意的?”
那書吏本也倨傲,加之傅製剛升遷資曆不足,在兵部本就不被信重,此時見他一副廢物模樣也不禁在心裏撇撇嘴,揀了幾處要緊地方與他詳細說了,便又催著他進宮,傅製隻得遵從。
進了宮門之後,天色愈加陰沉,風也大了起來。
傅製一邊頂風疾行,一邊抬起右臂將文書護在心口,生怕被風吹亂了似的,借著手臂上寬大衣袖的遮蓋,左手將文書裏的一頁折起了一角,將被折起的一頁夾在一疊文書中間。
待望見皇極殿藏藍金邊的匾額時,一陣紛亂的雨點已經密密麻麻地砸落在地麵上和身上。
傅製跑到皇極殿外的廊簷下之時衣袍已有些濕了,隻顧護著胸前的文書一路快走,他此刻衣帽都有些移位,顯得十分狼狽。
站在殿前的張平仿似剛剛發現他一般湊上前替他整理衣衫,“今兒個是傅大人來呢,一個不小心竟讓您淋著雨了。”
傅製十分歉然地一疊聲回應,不妨事,多謝張老公公。
粗略檢視了下衣冠便入殿參拜,埋首在禦案前的皇帝有些驚訝。
“咿”,他看看殿外,“不是餘梁來嗎?”
傅製又將書吏所說的餘梁生病的話稟報了,這才將懷裏的文書遞給殿內當值的崔喜,又將方才書吏教他回稟的話一並說了。
皇帝心不在焉地聽著,隻看了一眼那一疊文書便道:
“朕明日前會做好批複。”
傅製行禮告退時,皇帝又看了他一眼道:
“朕看傅大人麵色不好,要注意保養身子。”
他命張平取傘送傅製出宮,傅製又是一番感恩稱頌,這才離了皇極殿。
皇帝看著殿外的雨幕有些怔忡,扭頭吩咐崔喜:
“皇祖母說今日要給我送新做的杏花醪,你去催催怎麽還不來。”
崔喜也應聲退出殿外。
聽得眾人走遠,皇帝快速拿起傅製送來的文書翻看,果見有一頁被折起,拿起細看之下不由凝眉沉吟:
沙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