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玉官
砰地一聲響。
鏤刻著寶相纏枝蓮圖案的房門被打開。
內裏半邊身子倚在胡達臂彎,正向他口中喂酒的女子一聲尖叫,拉起肩頭滑落的衫子捂臉跑出門外,倉促之間仍然留下一截煙霞紫染芙蓉春睡圖案的長長披帛,柔軟無聲委頓在地。
“嗬”,龍首麵具人攤攤手,“竟做了擾人雅興的錯事!”
口裏雖然這麽說,仍然旁若無人地在榻前主座上坐了。
跟在他身後進來的是狼頭麵具的黑衣男子,此時他也不說話,隻恭敬站在房中。
龍首麵具人身子歪在一邊扶手上,看著眼前的黑衣男子。
“明著不方便阻攔,就暗著阻攔嘛,你們的身手,想躲起來他們能發現得了?”
黑衣男子如同醍醐灌頂一般,一麵行禮一麵連連稱是。
“還有衛家那個小護衛,逼著我們的人動了手。”
黑衣男子伸出手掌在身前劈過,“這小子,要不要除掉?”
“他就算看出異常,也隻是懷疑你們的身份,不會想到其他地方去的。”
龍首麵具人語調沉沉,“時候未到,京都眼線太多,千萬不要多事引人注意。”
他向黑衣男子擺擺手,“快去吧。”
房內空氣一時凝固起來,胡達不知何時已戴上了麒麟麵具站在榻旁,兩手揣在身前反複交握,看來十分緊張。
龍首麵具人輕輕歎口氣,蹲下身一點點收攏起方才那女子遺落的披帛。
將披帛小心捧在手上端詳片刻,轉身拉起胡達的手,將披帛塞到他懷裏。
“胡大人眼光不俗。”
胡達擺擺手往後退了兩步待要下跪,龍首麵具人托住雙臂將他扶起溫言道:
“某說過,在這玉帶舊遊,你要什麽給什麽。”
他指指窗外樹冠上的一片青綠,“春光如醉,應當及時行樂。”
他大笑著轉身,甩著袖子出門。
房門在他身後被再度合上,房內站著的胡達抬起頭,交握不安的雙手垂下,又漸漸緊攥成拳。
龍首麵具人身影消失在廊道盡處的房門後,他拉開格架,摸索著推開牆門,走過黑暗裏狹長的夾道進入暗閣。
黑暗盡處出現光亮,龍首麵具人沉聲道:
“叫玉官兒來。”
黑暗之中並無人應答,隻有一聲嘩啦木門響。
片刻之後,又是嘩啦一聲,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傳來,火折在來人手中點亮,映著一張美婦人的臉。
“出事了?”
女聲柔媚又清冷,手中火折陸續將壁上的風燈點亮。
“沒事”,龍首麵具人抬步走到她身後,“就是來看看你。”
此時房中已被燈火照亮,能看清玉官兒身段玲瓏韻致,纖腰一握擺動間若細柳扶風,烏發如雲綰成墮馬髻,卻有一束青絲從一邊鬢上垂落,拂過如玉麵頰,恰到好處地落在胸前。
風流天成,柔媚入骨,讓人猜不透她的年齡。
聽到對方的話,玉官兒煙波橫轉嗔道,“說吧,什麽事?”
龍首麵具人揮起衣袖向身後指了指,“胡達,還老實嗎?”
玉官兒不解,“他出不去……不是說要什麽給什麽嗎?”
“這些日子他都見過什麽人?”
“還是那些人啊”,玉官兒麵上笑意微蕩,“還有女人。”
“哪裏的女人?”
“這樓裏的啊,當然不會讓外人接觸他。”
玉官兒話中帶了薄怒,龍首麵具人沉默一刻。
“同一個女人,還是多個女人?”他問道。
“是有幾個,哪個見得多些我就不知道了。”
“做的不錯”,龍首麵具人伸臂將玉官兒攬在身旁笑道:
“他見過的女子,你都留意著,尤其是見得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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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前街上的樊白樓位於京都最繁華的地界,五層的朱漆門樓鬥簷飛拱直衝雲霄,簷下彩漆繪出畫棟雕梁,在華燈初上的京都月夜之中,比那高樓大院的王府豪門也不遑多讓。
樊白樓的一層供人堂食,第二層到五層中間圍成大大的天井,天井之上淩空架起兩座拱橋連廊,叢竹時花掩映其間,雅房設在四圍,有明窗珠簾掩映。
此時,二層一間雅房的灑金隔扇門被拉開,一名年輕男子佝著身子趔趄一步衝到門外,他身後跟著一名中年男子,一手挽著衣裳一手為他拍背。
“傅大人你沒事吧?不能喝就別喝這麽多,你看你,唉。”
傅製靠著欄杆直起身子,身上的雲青錦袍沾著打翻的酒水一片狼藉。
中年男子將手中的鬥篷為他係上,傅製身形不住晃動,一腳不穩要倒向一旁時,兩手抱著身前的廊柱勉強站起身。
他雙目惺忪已是醉的厲害,口中忽地大聲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哪堪冷落清秋節……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
一層堂食的眾人轟然嗤聲一片,不少人指著他輕聲揶揄。
臨近入口的一張小桌上坐著一老一少二人,那老者見此情形忍不住咳了幾下,用帕子掩口搖頭,“真是不堪。”
傅製身前正在幫他係上鬥篷的中年男人也麵露嘲諷,口裏還道:
“傅大人想必也是有誌在青樓留名的多情公子啊!”
一個管事模樣的老人帶著幾個小廝衝進來,一眼看到樓上的傅製,他跺跺腳道:
“啊,喝成了這樣了!”
向身後幾個小廝低聲喝罵,“還不趕緊把人抬走,等著老太爺拿刀來砍他嗎!”
幾個小廝七手八腳衝上樓去,管事對那中年男人輕聲道謝,催著小廝們半抱半抬將傅製帶出去。
鮮衣怒馬的年輕人呼朋引伴往門前走去,張世三大叫道:
“我已訂下最好的雅房,叫了最好的酒,哥哥們隨我來!”
咿?
阿小停步,望著被四個小廝抬著的人躬身一禮,“傅大人……”
話還未說人已經從眼前掠過,一個老管事匆忙向他回禮便隨著眾人一起,將傅製塞到路邊的馬車裏。
一行人動作迅疾如風,隻有傅製似乎帶著哭腔的哀叫還夾著一句詩落在眾人耳中。
“……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後蕉……”
幾個公子哥簇擁在阿小身旁,他們身後的家族在京中盤根錯節,在官場中熟識的人也是極多。
此時阿小行過禮之後,眾人也注意到了傅製,七嘴八舌議論道:
“那不是剛升了兵部右侍郎的傅製嗎?”
“嘖嘖,怎麽醉成這個鬼樣子?升官了太開心嗎?”
“你們幾個不學無術的蠢貨,那是在思春呢?”
“嘩!”
眾人瞬間起了興致,將說話的人圍住,“他思什麽春?你怎麽知道?”
“那不是在念叨情詩嗎?方才咱們都聽到的。”
那人有些自得,這是他第一次因為博學被眾人關注。
“大家都聽不懂,你怎聽出是思春的詩了?”
“快說,這幾日又逛了哪裏遇上這般才貌雙絕還懂詩的女子了?”
一群人兀自哄笑打鬧,阿小和龐立、小圖三人搖搖頭進了門,店夥計殷勤上前為他們引路。
“小圖。”
堂內有人招手喊道。
“哎”,小圖口裏先應了,扭頭尋找喊他的人。
阿小和龐立仍跟著夥計上樓,小圖小碎步跑到門口的一處食案旁,高瘦清秀的年輕人忽地柔怯起來,兩手別扭地交握在胸前,乖巧地低著頭喊了聲:
“大姨父!”
沈遲之妻,與小圖的母親是嫡親姐妹。
沈遲出身低微,大器晚成,在一個縣衙做了四十年的小吏,發妻當然不是名門之女,而是屠戶之女。
大女兒僥幸嫁與小吏為妻,屠戶的家業就由小女兒,小圖的母親繼承下來。
多年手操雙刀宰豬宰牛,在市場上與人討價拌嘴,圖母曆練得性子凶悍異常,圖父則懦弱憊懶,小圖是家中長子,自小就被圖母打罵,到了如今仍然怯懦膽小。
沈遲入京為官之後,小圖一家也進京開店,掙下不薄的家業。
去年沈遲又托人將小圖送入北司衙謀個官身,雖說他在北司衙是不起眼的末流差役,但這個身份對他們家中的生意總算是有個庇護。
但每每見到小圖的怯弱模樣,沈遲便火氣直冒。
小圖喊的姨父沈遲還未應聲,又咳嗽連連。
他對麵坐著的年輕男子趕忙起身走過去給他撫背,小圖更加驚懼,手足無措。
沈遲指了指身旁的座位,小圖囁嚅著應聲,紅著臉坐了過去。
此時門前笑鬧的公子哥也進了門,有人看到小圖和他身旁的沈遲便抬手打招呼,更有嘴甜的也大聲向這邊喊道:
“大姨父,大姨父,我們先去吃飯了!”
沈遲咳得麵色紫漲抬不起頭,向他們連連擺手,而他身後撫背的年輕男子則是臉都綠了。
幾個上樓的公子哥猶自不覺,還在相互打鬧。
“真不要臉,那是小圖的大姨父。”
“哎我說世三啊,你還認得大姨父嗎?”
“什麽啊?”
“你那天拿扇子敲了他頭那位。”
“哦,他誰啊?”
“他是當今刑部尚書!”
“娘啊,要死了!怎麽辦哥哥?出多少銀子他能忘了我?”
前麵殷勤引路的夥計腳下一軟,怎麽辦?
這幾個年輕人得罪了大官,不會連累他們店鋪被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