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夜探
“小姐”,阿小向著門外恭敬施禮,“我先歇息了。”
言罷也不看人,瘦高的身形站在門正中,攔住外麵的人,垂目肅立,麵色木然。
暖晴對這突然的生分很是意外,麵上笑容顫了顫,仍說道:
“阿小哥哥,你早些歇息,我明日還來看你。”
她屈膝一福,剛轉身便聽阿小在身後說道:
“這些日子很忙,恐怕不便見小姐。”
“你……”
扶著暖晴的丫頭青枚聽他話裏有刺,一手叉腰便要出言譏諷,被暖晴緊緊拉住。
暖晴轉過頭笑笑道,“我知道了……阿小哥哥。”
話未說完,身後的房門已經砰地一聲關上了。
青枚氣得渾身發抖,“小姐,他簡直無禮。”
她家小姐天之驕女,屈尊辱節來見個小子,他竟然如此膽大無禮!
暖晴將她死死拽住,默默帶著青枚走出小院。
門後的阿小一直站著未動,此時才舒了口氣。
“我是你哪門子的哥哥。”他道。
摸索著點亮了桌子上的燭台,不知想到什麽,麵上有些恍惚。
半晌之後,燭火映照下少年飛揚的眉眼憤憤,轉頭低低啐了一口。
“什麽草莽浪子和名門閨秀,戲文裏都是騙鬼的。”
我是來報恩的,不是恩將仇報的。他想著。
老太太沒了後,二爺在這世上就剩下她一個親人了。
暖晴沒有走遠,透過粉白矮牆上嵌著的六角窗看了一眼又笑笑。
“他剛剛才點了燈呢。”
青枚瞪大了眼睛,他點了燈那又怎麽樣?值當一笑嗎?
聽到我們走了他才想起點燈,暖晴心道。
跟在身後的青枚停下腳步,“小姐?”她道。
暖晴腳步未停,“走吧。”
房間裏暖霧氤氳,阿小披著濕發赤足走出來。
早春的夜裏仍然有十足的寒意,兩個丫頭已經在房中籠了炭火,看到他走出來,一個丫頭拿了件鬥篷給他披上,另一個則坐在火盆旁邊為他烘幹頭發。
阿小垂目靜坐,看起來十分順從。
兩個丫頭在他身後無聲對視一眼,麵上都是驚訝。她們自阿小進府便被指派過來服侍,但這位阿小少爺性子冷峻不苟言笑,尋常並不喜歡她們進房服侍。
今天還真是怪了。
阿小抬眼望了窗外一眼,似是自言自語,“天這麽黑了嗎?”
兩個丫頭不明白他話中所指,一時有些愣怔,不知怎麽接話。
片刻之後,其中一個大著膽子回道:
“已過了酉時,少爺要用些吃食嗎?”
但室內一片靜默,兩個丫頭並不驚慌意外,這位少爺自來話少,隨時都可能沉默不語。
啪。
近旁一盞燭台上火焰一跳,爆了個燈花。
“你們回去歇息吧,我這裏不用服侍了。”
“是。”
兩個丫頭再次對視一眼,他還是他,哪怕今晚多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阿小少爺沒事吧?”
直到出了院前的門洞,一個丫頭才拍拍胸口呼了口氣。
“阿小少爺是最省心的,能有什麽事。”
他的拳腳功夫連衛二爺都占不到便宜,狹長的眸子天生帶著幾分殺氣,最初被分到這裏服侍她們倆都戰戰兢兢的。
另一個丫頭一笑,“也是,誰還能欺負他?他不欺負人就不錯了。”
平心而論,阿小少爺對她們也是很好的,府裏分賞的東西他多數都拿給她們,房裏總留著碎銀子,她們隨用隨取他從不計較過問。
“方才他算不算是給暖晴小姐臉子瞧了?我看的很清楚,青枚走的時候怒氣衝衝的。”
一人想起方才發生的事有些心焦。
“隻要暖晴小姐不生氣就行了,她待阿小少爺那麽好……”
那丫頭忽地眼睛瞪圓,望向另一個丫頭,女孩子們年齡漸長,很容易猜中同齡人的心思。
“呸,別……別瞎說了,怎麽可能。”
另一個驚異過後眼光閃動,怎麽可能呢,這兩個人。
單單是如此編排暖晴小姐,傳到任一個管事娘子耳中都是要立即打死的。
兩個丫頭一起住了聲,加快腳步離開。
阿小此時便在廊下站著,黑色的鬥篷披在身上,圍裹在兜帽中的臉有些蒼白,比平時少了些淩厲之氣。
他耳力極好,將二人的低語聽得一清二楚。
誰會信呢?他也不信。
從前一起胡鬧撒野的頑童,漸漸年歲漸長,就不一樣了,少年人忽然有了別的煩惱。
衛暖晴所住的小院十分幽靜,依著假山石而建,有一彎清泉穿過假山下的石縫,沿著一側院牆蜿蜒而下。
牆外和房後有叢叢綠竹,在夜裏變成一重高高的黑色障幕,有一處竹葉翻卷搖曳旋即歸於靜謐。
漆黑的屋簷上兩角瑞獸靜默踞伏,在兩尊瑞獸之間,一個身影盤無聲坐著,融入濃黑夜色之中。
暖晴捧著手爐站在廊下一動不動。
“小姐,夜裏涼了,回房歇息吧!”
有丫頭在她身後溫聲提醒。
“啊”,暖晴眨眨眼,“天都這麽黑了。”
丫頭話不多,隻低低應了聲是,扶著她進了房內。
但有些人能聽懂她話中的悵然,天都這麽黑了,已經這麽黑了,所有人都要歇息了,今天的等待是要落空了,沒有人求見沒有人送來東西,甚至沒有人傳來一字半句。
屋簷上的黑影發出低低的歎息聲。
房中些微的熱鬧也很有序,釵環輕輕的磕碰,銅盆裏的水聲,丫頭娘子們絮絮低語……光線暗淡下來,房門被無聲關上,守夜的丫頭打著哈欠睡下。
屋簷上的人全身隱在黑色鬥篷之中,發出一聲輕笑,睡著了。
竹葉在夜風中舞動,沙沙作響,屋簷上的影子似乎也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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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的京都,有人還未入睡。
宜秋躍下房簷,輕撣著衣袖沾上的青苔,焦急地左右打量。
此時,聽著房內響起了沉沉鼾聲,廊簷下的兩支廊柱在黑夜裏凸起一節,兩條黑影輕聲躍起。
“去哪裏?”
鼾聲未落,冷冰冰的聲音便響起,在寂靜的宅院裏分外陰冷。
啊,老爺!
院中兩條黑影一起驚呼,其中一個身影未及落地便被嚇到,尚在空中的身子一斜便要跌落下來,緊急之下就勢一腳點在凸起的曲欄之上才穩住了身形。
“秋兒出去了?”
房中的聲音隱含威勢和責備,比方才那句文化怒氣更大。
院裏兩個黑影抖了抖,支支吾吾地嗯啊幾聲。
“你們兩個不許出去!”
“那……老爺……”
“他半大小子了,出門一趟死不了。”
“哎……是,老爺。”
房內院中都安靜下來,隻是院中的兩個黑影如同被狂風吹亂的枯樹,互相揮動著手臂無聲地爭論著什麽。
咳,房內發出一聲輕咳。
院中如淩亂枯樹的兩個黑影,交錯揮動的手臂忽地定住,再無半點聲息。
宜秋搓著手,不住在牆下來回走動,最終跺跺腳:
“雲追和風逐兩個慫包,肯定是被我爹嚇到了!”
“嚇唬一下就不敢出門”,宜秋咬牙高聲斥道,“慫包!”
“哎呀!”
不遠處一聲驚叫。
宜秋身形如風往聲音所在之處掠去,夜色中頎長身影依稀可辨,那人扶牆喘了口氣哀叫:
“表姐,大半夜的喊什麽!”
身形一矮,再向後一仰,躲過帶著風聲的拳頭和肘尖,承曄氣不打一處來:
“一把年紀別鬧了!”
宜秋果然停下來,一改方才的急躁溫言道:
“曄哥兒幫姐姐個忙好不好?”
承曄一陣哆嗦,心想這真是喜怒難測啊,口裏仍回道:
“我正是來幫忙的!”
他遞出一枚折疊好的信箋塞到宜秋手裏,被她一把拒絕。
“我現在沒空看這個”,宜秋一把拽住他胳膊往前拖走。
“他走丟了,到了這會兒城中還找不到,多半已經出城了,你陪我去找人!”
承曄用力掙脫,仍將手裏的信箋遞給她。
“你還是先看看這個吧!”
宜秋咿一聲有些不耐,但又想到眼下隻有這個幫手不能隨意得罪,隻得耐著性子接過信箋。
承曄在一邊識趣地點亮火折子,信箋似是在什麽地方撕下的,皺巴巴的邊緣上還有些黑色印子,寥寥幾個字寫得倉促潦草:
“平安,勿念,等我。”
尾端端正寫著兩個小字,祖雍。
“他……現在在哪兒?要去哪裏?去做什麽?”
宜秋雙眼閃閃,一迭聲發問。
承曄看著眼前合掌祈禱滿麵喜色的少女不由眨了眨眼,眼前這一幕帶來的震驚比方才收到這字條帶來的震驚要強烈得多。
嗬……這真是,中間發生了什麽?
他熄滅火折定定神,對著黑暗說道:
“這些我不知道,不過他既然說平安,你就放下心來就好了。”
宜秋這才醒過神,“他怎麽給你帶的消息?”
“嗬”,承曄揶揄一笑。
“他日常隨身的一個護衛,我看著臉熟,沒想到功夫極好,竟然潛入我房裏,就給了一個這個東西,行個禮就走了。”
承曄兩手握拳,決定日常在臥房布些機關,今夜的驚嚇讓他瞬間覺得有不少人都可以近身,府中夜裏的巡視也要加強一些了。
承曄拍拍手,“你瞧,他還帶了高手隨行,不會有事的。”
“表姐我回家去了!”
“站住。”
背後女聲俏麗卻陰冷。
“幹什麽?”承曄轉頭。
“為什麽他把字條給你?直接給我不好麽?”
“嗬……你說呢?”
承曄笑笑,將後麵的話咽了下去,真是。
“快說。”
宜秋不耐,手掌往前一探。
承曄耳聽風動,滑出去數步疾奔而去,聲音遠遠傳來。
“舅舅在家啊!”
承曄疾走數步知道後麵宜秋沒再追上來,這才放慢腳步。
且不說那護衛能否輕易過了風逐雲追那一關,萬一讓舅舅看到了,夜闖林府還私相授受的人,恐怕要被舅舅親手萬箭穿心。
尋常武將家中,連盜賊都要退避三舍,更別說威震當今的林世蕃府上,就算膽子再大也不能跟性命過不去啊!
一路不緊不慢走回衛府,因不速之客夜半登門,承曄心裏有些不安。
躊躇半晌,在夜色的掩護中躍上假山,這裏是整個衛府的製高點,基本可以俯瞰府中七八成的地方。
果然有黑影隱在夜空裏,幾個起落越過屋簷和院牆,最終停靠在屋脊上一動不動。
伏身在山石上,承曄的臉緊貼著粗糙的山石紋路,有些木木的。
那人的身形身法他極其熟悉,這裏是暖晴的小院。
那女孩子呆立在廊下神色落寞,那房簷上的黑影也垂首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