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章 泉上
次日用罷早飯,便有土奚律武士帶著摩多可汗和鐵勒王的旨意迎接大宸使團,雙方驗了堪合文移之後,自有一隊身披猩紅鬥篷的武士護送使團,前往土奚律當前的王帳所在——泉上城。
與大宸及其他各國不同,土奚律老可汗為了保持族人特有的遊牧血性,可汗並沒有固定的宮殿居住,而是依靠馬車和氈帳在國土內部不停移動著的。
土奚律人稱之為“春水秋山,冬夏四時,馬背王帳”。因此,土奚律可汗王帳所在是極難探知之事。
此番出使恰逢王帳行在暫駐泉上城,摩多可汗遂決定護送使團到泉上城相見。
此時小雪初晴,地氣寒冷,凍土直將馬車顛得半尺高,幾個少年人不耐坐車,便各自騎馬隨著使團緩緩前行。
“還未請教你的大名?”
承曄向著昨夜跟來的江家少爺問道。
“我也叫江稟義,我爹說了這是主子爺給他取的名字,他要讓子子孫孫都記著。”
“什麽?”
承曄和阿小同時一驚,承曄更覺有一股熱氣自胸口直衝顱頂。
“稟義叔一把年紀了,要這麽胡鬧嗎?”
“我爹說了,沒有主子爺我們家早就斷子絕孫了,主子爺就是我們的親人。”
馬背上的小“江稟義”此時肩上還掛著那個刺眼的水紅色織金包袱,他不自覺地在包袱上扶了一把。
“我爹說了,要是小主子喜歡,我們改姓衛也使得。”
承曄胸口兀自堵著一腔無處發泄的火氣,“稟義叔真是胡鬧!我父親對江家能有多大恩德,怎麽當得起。”
一瞬間又感念江稟義的恩義,有些心軟,便放平了聲音,半哄騙半嚇唬說
“還有——我是你哪門子主子爺,往後別這麽叫了,這回了大宸隻怕要給我招禍的,就喊曄哥兒我就喜歡。”
一旁的阿小卻莫名動了容,見小稟義背著包袱似有些吃力,便柔聲道
“這東西很沉嗎?怎不能放在馬車上?我來幫你背著。”
不及小稟義阻止便提在手中,竟壓得他也肩膀一沉,觸手托著包袱之時,神情卻變得十分複雜。
“我爹說了,有錢行遍天下,我這是給主子——曄哥兒當掌櫃的來的。”
生在公侯之家,承曄也有些眼界,聞言也猜到包中之物,啞然失笑道
“遍地都是商行,不拘到哪兒兌上些銀子就好了,何況眼下我們身在使團,食住自有人安排。”
他原本想說,既是銀兩,帶在身上的才能有多少,怎麽夠長期開銷。
小稟義已經從阿小手中奪過包袱,抖開結子偷偷亮給承曄看。
這一來可吃驚不小,除了厚厚幾卷捆得極紮實的銀票之外,觸目可及全是拇指大的翡翠瑪瑙,其中尤有一顆嬰兒拳頭大的祖母綠寶石,看成色是極品,即連皇帝冠子上鑲的,也未必有這麽大的。
“你……你們哪來這麽多錢財?”
揣著這麽一大兜寶貝走在荒原上,他不禁有些後頸發涼。
小稟義毫無心機,殷殷注視著他
“我爹說了,這寶貝都是主子爺給的銀子生出來的,也該花在主……曄哥兒身上。”
“快把你東西收好,輕易別再拿出來了!”
承曄和阿小同時機警地往周邊一瞥,“今早出發以來,總覺得有人在窺視我們。”
承曄心裏嘀咕,難道是因為見了小稟義包中的寶貝生出的擔心?
不遠處護衛使團的兩名黑衣紅鬥篷武士低下頭,將流離在使團眾人身上的目光收回。
“怎麽,那人不在使團車隊中?”
泉上城的小氈帳內,青綢簾幕之後的老者問道。
“是,我們的人看得真切。那年小的身旁多了個少年,年齡容貌都不是先生要找的人。”
幕後的老者沉吟一晌,似是在輕輕嗤笑。
“林世蕃果然謹慎——讓你的人跟緊點,到了泉上城內,我不信這人還躲著不出來。”
“是”。
簾外的黑衣人小心應著。
“後麵的事都準備好了?那人的家眷都安頓好了?”
“先生放心,銀子早就送過去了,人手也埋伏下了。待事情一成,便斬草除根。”
“噠”,自幕後丟出一個極小的青色瓷瓶。
老者的聲音也同時響起
“賞你的!差事幹得不錯,每日服一丸,事成之後再把剩下的都給你。”
黑衣人如聆天籟,膝行幾步搶了那瓷瓶藏在身上,立即叩頭跪謝不迭。
路上行了五日,到了冬月三十日午間時分,使團抵達摩多可汗王帳所在的泉上城。
為表對大宸來使的敬重,世蕃一行人被單獨安置在特製的氈帳內。
除了專供議事、用膳的帳子之外,按照各人官職等級,分別有大小、形製不同的氈帳作為下榻之處,馬匹和車輛則有專門的隨從仆役接管。
摩多可汗遣欽差前來帳內接見使團,告知將於臘月初五王帳設宴接見大宸使團,於是使團眾人便暫居氈帳中等候召見。
泉上城是土奚律最大的城市,其王族在城內居住者眾多,因此城內有不少木石堆砌的建築。
接應使團的鐵勒王特地將使團引領至一座寺廟前逗留。
這是一座完全漢製的觀音廟,三進院落裏依次供著聖觀音像、自在觀音像,最後一座寶殿內觀音手裏抱著一個憨態可掬的嬰兒。
從鐵勒王口中得知,這是老可汗特地為大宸前來和親的義成公主所建,以示對公主的恩寵,而義成公主也因此常年定居在泉上城的府邸之中,未隨王帳常年遷徙。
居住在泉上城的土奚律人都知道,每月的初一、十五,是他們的大宸公主可敦到觀音廟還願參拜的日子。
這位漢人公主可敦極喜愛與民同樂,日常裏與土奚律人親如一家,每月的兩次參拜也將觀音廟對所有平民開放,運氣好的時候,普通的牧民能在觀音像前見到他們尊敬的可敦,並能得到來自她老人家的賞賜。
而老可汗身死、她老人家又嫁給自己繼子、老可汗的長子摩多可汗為可敦之後,並不被摩多可汗敬重,因此,老可汗專為可敦所建的觀音廟裏,每月開放之時也不複往日人聲鼎沸了。
又到了初一日,一清早便下起了如手掌大的雪花,觀音廟中更加冷清,隻有寺中僧人敲起的鍾聲在風雪中傳出老遠。
觀自在菩薩寶相華麗莊嚴,對身下蓮座上剝落的彩漆渾不在意,隻以一雙看透眾生之苦的悲憫眼神望著跪在座下的土奚律可敦。
義成公主已經年過五十,閉目專注誦讀佛經之時,眼尾下方有深刻的紋路。
夫君身死之後,她的容貌正在以極快的速度衰敗,像一朵幹涸在荒漠中的花。
而她的內心卻早已波瀾不驚,大約從離家遠嫁異族開始,她心裏的少女就已經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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