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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8章 波平

  喬公山捧著一個描金鳳紋填漆檀木盒進來之時,源錚和衛崇曄正在暖閣內各執黑白子臨窗手談。


  他默默放下手中盒子,取了鶴首梅花香匙,自盒中取出蜜色香丸添入榻旁的博山爐內,一麵側耳聽著二人爭執,自己先抿嘴一笑,手捧了盒子無聲立在源錚身後。


  “你這步兵陣法雖然精妙,但若遇到強勢的騎兵仍然十分難辦。我以一千具裝甲騎兵纏住你右翼,自帶三千輕騎兵以楔形陣列快速衝入你左翼威脅中軍,此刻你左右兩翼均被我絆住,再分出一千精騎迂回至你後方包抄……”


  衛崇曄一邊說著自己的分兵步驟,一麵快速拈起白子分別置於黑子左右後方向。


  大宸懷遠軍常年對敵土奚律和突倫遊牧騎兵,野戰製敵經驗豐富,懷遠騎兵也是整個大宸少有的驍勇之旅,他二人父輩均為懷遠軍中領袖。


  此刻源錚以步兵軍陣放棄固守,選擇出城與騎兵野戰,他二人的這場棋盤模擬戰也太簡單了些,思慮至此,源錚大大歎了口氣,“我大宸兵多將多,陣法精妙,你隻有區區數千精騎,未必有全勝的把握吧。”


  突倫和土奚律仍然是大宸北麵和西麵的重大威脅,每年草黃馬肥之時便要南下,在大宸邊境線上劫掠一番,名之為“打草穀”,邊民不堪其擾。


  數十年前明宗曾派章淮老將軍西征土奚律,幾年前衛景林也曾到土奚律平定其部族叛亂,致使土奚律元氣大傷無暇東顧,這才換來幾年太平,以致厲氏亂政皇權變動之際,外部邊境也未有大亂。


  而突倫卻沒有被征服,甚至還聯手厲氏亂政,讓懷遠軍痛失主將,幾近全軍覆沒。


  源錚登極之後,重建騎兵規模重塑騎兵戰力是迫在眉睫的事,騎兵少的話題讓二人都失了再“戰”下去的興趣,何況重建騎兵的背後還牽涉二人痛失至親的往事。


  站在源錚身後的喬公山看二人垂頭喪氣的樣子,心裏重重歎了口氣,麵上卻裝出一副輕鬆模樣,“陛下幾日沒去校場了,我聽人說,郭將軍練兵頗為得法,羽林軍弟兄們騎射功夫真是一流,兩百步開外的活物也能一擊命中……”


  雖然明知道對方是在刻意誇大安慰他們,兩人嘴角還是不由自主地銜上笑意。


  雖然大宸領先於鄰國諸軍的馬弓射程也不到兩百步,但是郭孝義的練兵實力他們是相信的,畢竟是衛景林麾下最得力的悍將之一。


  見源錚注意到自己手中捧著的盒子,眼中露出探尋之色,喬公山也立即停下手舞足蹈的吹捧,躬身將盒子捧至源錚身前,口角含笑解說道

  “是太皇太後身邊的李宮令,她老人家一早給陛下送來了幾樣熏香,都是平日裏太皇太後用著十分喜歡的,名字也分外精巧雅致,叫什麽林花著雨、水荇牽風的。最最妙的,是小人剛放在爐裏點著的這款香餌,太皇太後給這香取名叫瀚海波平。”


  “轉戰渡黃河,休兵樂事多。蕭條清萬裏,瀚海寂無波。祖母這品香名取得甚是合人心意啊。”


  此刻起身在榻前緩緩踱步,自呼吸吐納間便嗅到清淺卻分明的秋草香味,停步細嗅,那草香隱隱混合著的卻是冰冷的金甲氣息,仿佛能觸碰到塞外秋風和著陽光下的沙礫撲麵而來的涼意。


  清涼的氣息自鼻端湧入,一瞬間擴散至顱頂,再到四肢百骸,全身上下無處不通透清靈——果然是極妙的香氣!

  源錚深感祖母這香名取得合意,被香氣帶來的想象帶出潛藏已久的少年豪氣,不知不覺間胸中鬱積的塊壘也一掃而空。


  “隻要眼前宮裏宮外這二位消停些,瀚海餘波至少平息了一半。”源錚微微苦笑。


  方才說話間衛崇曄已經自榻上起身站在源錚身後——即便聽源錚提過無數次,在喬公山麵前不須刻意維持君臣之禮,但他自小受家中長輩身體力行的教導,見慣了身居高位恃寵生驕導致一夜之間大廈即傾的世家大族,自知不可太過逾越。


  喬公山仔細覷著源錚的麵色由暗轉晴,微微舒了一口氣,便彎腰趨前一步靠近崇曄身旁,側身向二人小聲說道“還有一件要事要稟明皇上,您還記得登基大典那晚宿在皇極殿寢殿時遇到的怪事罷?眼下已摸到幾個嫌疑人,其中有一個極值得玩味一番,是崔喜——張平身後常跟著的那個小徒弟!”


  皇極殿自來是皇帝處理日常政務的場所,其寢殿的值夜太監級別較高,非是尋常人可擔當的。因此,被鎖定的可疑之人就那麽幾個,一一排查試探並不難辦。


  難隻難在源錚登基上位乃是意外之事,因為往日裏並未留心打點,導致源錚主仆二人在宮中並無人脈根基,而此番正是宮內各方勢力盤根錯節之時,查證則更需謹慎,以免錯了一步打草驚蛇,是以排查當夜之人這件事喬公山和郭孝義煞費苦心。


  源、衛二人對視一眼,在對方眼裏都看到了相同的反應。


  首先,能在當夜悄無聲息進入寢殿的,必是宮中有些權力的老人。


  再者,能知道剛上位新帝身處危險之中的人,必然靠近陰謀和權力中心,對宮中秘事有所知曉,甚至有機會參與其中。


  最後,能情知皇帝身處險境同時願意向他們提醒示警的人,一定非是前番諸事的既得利益者。


  如此推測,同時具備這三個條件的人,確實可能是崔喜。


  “看來張平對這三個徒弟並不是一碗水端平了的,姚貴掌著宮中一應大小事,每年不知要撈多少油水。而崔喜雖說是張平最疼的,但眼下也隻是照料他飲食起居。時間久了,這小徒弟難免心裏有別的念想。”


  喬公山見二人麵上驚詫和了然交織的神色,又多解釋了一句。


  他早年剛入宮時便聽說宮中有慣例,如姚貴負責提督宮中內監之事的,光是每年自外任市舶司、各地監軍太監處收取的定額奉銀,便有逾千萬兩銀子,更遑論宮中皇帝的賞賜,以及外間大臣、屬下小內監的打點賄賂了。


  源錚站起身踱步到徐徐吐著兩縷細霧的博山爐旁,深深吸了口氣,轉身信步走到崇曄和喬公山身前朗聲道

  “看來咱們要分兩步走才行,其一是疑兵之計,眼下最重要的,是著意拉攏張平,使其放鬆警惕,延陵郡也會因此疑心他聯盟的誠意,這兩方勢力的聯盟便不那麽牢靠了。在這同時,再圖破敵之法,往後可能要委屈大伴,咱們需要用不止一次的苦肉計疏遠你,給你製造機會刻意接觸崔喜,試探一番。殺了張平不難,難的是探明他身後盤根錯節的勢力。”


  “至於我這跋扈叔父,既然一時半會動他不得,當然是要再加恩典以示榮寵了!”


  源錚伸出手指攏向博山爐上縹緲的細煙,眼中閃出一抹凜冽的亮色。


  他默默看著自己少時兄長兼好友、當今的少年天子意氣風發的側臉,胸中頓時也生出無限豪情和傲氣。


  錚三哥……他從未有如此肆意的時候!在小小年紀便入京為質,在父輩的提點之下一味隱忍藏拙以求皇帝不會過多關注自己,進而放過他的家族。


  從小到大,他沒有在人前展露過自己的睿智和謀略,即連是在自己這個密友麵前,他大多數時間也扮演的是寬厚訥言的兄長。隻在極少數的時候,為了保護自己以及身邊的人,才會稍稍流露出他不屬於少年的籌謀和果決。


  “現在,他終於不用刻意韜晦,那麽辛苦地求生了!”他在心裏讚歎了一聲,由衷地替源錚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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