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師長
船上的幾人都呆了呆,費鳴鶴笑著搖了搖頭。
祖雍呆的時間要久一些,直到看著宜秋轉過了月洞門再也瞧不見了,才仿佛想到什麽似的,忽地又麵上甜笑起來,乃至跟眾人拱手作別往後院去時,仍然一臉喜不自勝。
承曄心下覺得興味索然,待船自橋洞下剛冒出頭的當兒,悻悻然攀住石欄杆翻身跳上橋來。找到費鳴鶴身旁拉了張小馬紮坐下,也不說話,隻是用頭擠擠挨挨就著他袖子上一頓磨蹭,像幼獸依賴母獸一般。
費鳴鶴就著陽光微眯著眼看向少年,伸出另一隻手揉了揉他腦袋。
雖然是極聰明的孩子,畢竟初涉人世便要麵對如此沉痛複雜的國事,心裏要邁過去的坎怕是一個接一個。
隻是,年歲這麽小便沒了至親從旁提點和維護……
胸中如同被飛來的巨石砸中,痛得呼吸都費力起來,費鳴鶴摩挲著他頭發的雙手卻更加輕柔甚至帶了絲顫抖。
“想必二爺已經明白,陛下登大位,內宮的張平和外朝的延陵郡王都是不願意的。那你可知誰更麻煩更難對付?”
“是張平。”
衛承曄脫口而出,他明白延陵郡在明張平在暗的道理,知道必須與張平虛與委蛇才能拔出蘿卜帶出泥,將內宮中伏下的暗勢力帶出來一氣肅清。
“其實昨日的衝撞事件釋放了另一個信息,張平已與延陵郡結盟,或者張平有意向其示好。這兩股勢力分化而擊之,要比他們沆瀣一氣好對付得多。”
感覺到臂上承曄的頭抬了抬,費鳴鶴知他也感知到了,又接著說道
“你舅舅是得了夫人和少帥兩邊的情報才火速帶兵進京清繳厲氏逆黨的,但是延陵郡幾乎與他同時到京。要知道已之藩的郡王無詔帶兵進京罪同謀反,當時朝中上下隻知陛下中風,誰又能揣測出厲重威謀反?如果沒有知情人通報確切消息,延陵郡怎麽敢帶浮圖三衛進京?”
“費老的意思是張平早就與延陵郡暗通款曲?”衛承曄未及多想,衝出口問了一句。
費鳴鶴眼睛眯成一條線俯首看著少年,眼中慈愛和唇畔笑意分外明朗。
承曄心裏一陣犯疑,就著疑點再把整件事在心裏琢磨了一遍才恍然道“如果當時兩人便已串通,昨日張平便不需要再當眾向延陵郡示好了。”
昨日之事實在無厘頭,張平著實不需要在皇帝盛怒之下去觸那個黴頭。
“衛帥著實生得好兒郎!”
費鳴鶴在心頭想著,當初得知衛景林父子死在陣中,他隻想一死了之,殉了這份相惜之誼。直到護靈返京後仍然是如此想法,由此才纏綿病榻連月不起。
是這少年榻前盡心侍奉的拳拳情意,也是他身上蓬勃的少年意氣讓他有了絲活氣。
“拚著這把老骨頭,也要看著他穩步在這朝堂之上才能閉眼。”費鳴鶴青筋虯結的雙手緊緊攥起來。
“呼”,衛承曄泄氣地籲了口氣,擺弄自己仍然紅腫著的左掌。
“先生,我心裏是明白了,可還是覺得屈得慌。錚三哥……陛下他也是,已經是天子,仍然還要與自己恨的人這樣相處……”
心裏替源錚格外不平,他昨日是動了殺心的,但是他當然明白不能輕易殺人。
“從這個層麵來說,天下最尊貴的皇帝,著實是不自由的,喜怒哀樂皆不能形於色,一應的行為皆需要有章可循有法可依。至於我們這些臣工子民麽,倒是自——由——得多了。”
說到“自由”二字,刻意放慢了語速,費鳴鶴望著承曄眨眨眼睛,二人心照地笑了。
承曄知道費老指的是他的舅舅,這個軍中朝中均是一把好手的權臣有個討小老婆的愛好。
宜秋抱怨過他父親,國喪期間好似也新納了個“小姨娘”。
這幾日又有禦史參奏其“私德不修”,衛老太太曾當著一眾老少的麵無奈地說他,“太過自由散漫”,於是大家私下都笑說林世蕃“做得好自由的官兒。”
“曄哥兒你記住,有些事,我們今日做不得,還怕來日做不成麽?”
費鳴鶴將手放在他肩膀上,直視他的眼睛正色道。
忍下來委屈和磨難,就是為了有朝一日不再有這麽多的委屈和磨難。
眼前的少年,他的一生還有很長,無論張平還是延陵郡,即連他這個老頭子,也都隻是匆匆一眼的過客罷了。
“哎呦郭爺,又喝多了!”
就著秋風裏幾盞昏黃燈籠影影綽綽的光,衛府的門房仍然一眼就認出來在街上晃蕩著的醉漢。
郭孝義未及回應便一手撐牆,彎著腰在街角大吐特吐起來,惹得幾個迎上來的小廝們捏鼻掩口一臉嫌惡。
眼見他吐完了,小廝們待要伸手扶他,孝義擺了擺手說了聲“不消費事”便自進了門。
夜半秋涼,晚風吹上被酒浸濕的衣襟已有了七八分涼意,孝義打了一個激靈,下意識地將雙臂交叉在前胸擋風。
門口幾個小廝的隻言片語也順風飄進耳朵裏,“咱家老爺手下的將軍怎生這副德行,日日吃酒吃到爛醉……”
孝義恍若未聞,隻借著廊下掛的幾盞燈籠的微光,摸索著踉踉蹌蹌行至自己所居的廂房。
見門未鎖,推開門心裏正自嘀咕,不防黑漆漆的屋內一個蒼老的聲音飄出來,“交了子時了,才等到你!”
隨即燭台被點亮,費鳴鶴披了件棉衣正坐在屋正中的四角木桌旁。
孝義默了默,身形穩下來。
幾步行至桌旁,自案幾上尋摸出兩個茶碗,又起身至牆角香案上一個錦棉壺籮裏取出茶壺倒了水,將一碗茶推到費鳴鶴麵前,自己也坐在桌旁喝了起來,卻並不說話。
費鳴鶴見狀,心裏像是被針刺了下,末了歎了口氣啞著嗓子道
“你不愛說我來說吧,阿小那孩子也是個機靈的,身子骨也好,枉他郭爹長郭爹短地叫你,你倒是花了多長時間調教他?二少爺昨日受了那麽大委屈,今後的路怕是更難走,我打算讓阿小做他的護衛,從現在開始……”
“費老,我都知道的。阿小練武我一天也不曾廢,才幾個月功夫這娃子已經頗有長進,護衛少爺也當得。”
孝義埋著頭甕聲甕氣地打斷費鳴鶴的話,燭火跳了下,室內又暗下去了些,他的臉在陰影裏辨不出神色。
“別再去喝酒了,你看看這副樣子,從前跟著……從前的精氣神哪兒去了!”
費鳴鶴見他如此,心中鬱結更盛,再也忍不住便數落起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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