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5章 你剛才，叫我什麽？
這天晚上，南疆公主和駙馬一起入宮給新帝段流韶請安，家宴直到深夜方才結束。
沈淩絕一路上都異常沉默，無論是馬車外麵的風景人情，還是南疆皇宮的繁華，都是那麽的陌生遙遠，那麽的不真實。
失去了記憶的人，心裏急於想找回自己失落的東西，哪怕能記起一個畫麵，一個熟悉的地方，也能讓他踏實。
這麽多日子以來，隻有那個醜陋的侍女“雲煙”，泫然欲泣的那一刻，給了他一種熟悉的感覺。
回到公主府，他照舊拒絕了段華音同房而眠的請求，而是獨居一室。
高牆外傳來子時的更聲，讓他變得更加清醒。
聽見門外侍衛傳來均勻的鼻息聲，他知道那些人已經放鬆了警惕睡著了。
他立刻披上一件單薄的長衫，從後窗跳了出去。
幸好武功是刻在身體裏的，他還能使用輕功，輕而易舉就避開了公主府的巡衛，來到下人們居住的錦春院。
可是，看著這燈火寂寥的院落，他卻不知道那個雲煙住在哪一間房。
他隻好沿著一道道牆根走過去，能不能找到，隻能憑運氣了。
過了子時，許多人都因為一天的勞累而睡得死沉，而下人們的房間裏，為了省燈油，以及防範走水，睡覺之後也不會留燈。
但是，當他走到樓房的盡頭，卻見後園一片黑燈瞎火之中，有微弱的光線透過來。
他不知道那裏是何處，但過人的目力讓他看清楚，那是一個低矮的木板房，因為木板陳舊，多有殘缺和縫隙，才讓那一絲螢火般微弱的光線透了出來。
他忙悄悄靠了過去。
房子外麵擺著許多柴禾，看來這裏是柴房了。
透過牆壁上的縫隙，他向內一看，隻見那個醜婢雲煙正坐在一張單薄的木板床上，費力地用嘴咬著一根木棍，用力搗著床頭破碗裏的草葉。
等搗碎了那些草葉，她便用木棍將那些草木汁液沾起來，點在手上。
淡淡的薄荷香味，透過牆板，傳進沈淩絕的鼻子裏。
他緊緊握著拳頭看完這一幕，轉身便離開了柴房，再回來的時候，手中握著一個精致的瓷瓶，還有一卷幹淨的麻布。
當他毫無預兆地推門進入柴房時，鳳凝煙驚慌地後退了一步，等看清來人是沈淩絕，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淩絕……怎麽是你……”她驚喜極了，淚水再也忍不住，打濕了臉頰。
床頭一燈如豆，沒有讓沈淩絕看清她淚水衝刷過的肌膚是那麽白皙。
沈淩絕沒有說話，隻是坐在床邊，將她自己搗碎的草葉汁推開，將手裏拿的燙傷藥一點點灑在她雙手上。
鳳凝煙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她從不知道，她的丈夫在完全不認得她的情況下，會關心著她的傷勢，深夜送來燙傷藥。
她對他而言，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甚至令他厭惡的婢女，可他依舊照顧她，憐惜她。他的心還是當初那般善良純淨，半點也沒有被相思蠱腐蝕……
“你剛才，叫我什麽？”沈淩絕包紮好了鳳凝煙的手，才緩緩抬起頭問她，“好像喊錯了我的名字。”
鳳凝煙一愣，這想起自己剛才忘情之際，喊了他一聲“淩絕”。然而段華音為沈淩絕編造的名字，卻是“寧玦”。
寧、淩二字，在南疆話裏，發音其實很相近。
“是奴婢僭越了，不該喊駙馬的名諱，請駙馬恕罪……”
沈淩絕聽了這話，卻垂下眼眸：“我還以為……我們以前很熟。”
“我們……”
鳳凝煙險些說出沈淩絕的身份，可是轉念一想，如今沈淩絕對段華音還十分信任，如果貿然說出太多和段華音的謊言相反的事，恐怕他會因為難以置信而認為鳳凝煙在說謊挑撥。
若是那樣，以他的性格，勢必質疑她人品低劣，會對她更為輕蔑厭惡。
她便謙卑地笑道：“駙馬待下人們都十分和善，奴婢在私底下偶爾忘形也會說出駙馬的名諱，實在是奴婢的錯……”
沈淩絕望著她的笑容，心裏湧起一絲莫名的心動。
然而借著那如豆的昏暗燈光，他其實看不清她的容貌，隻是這一抹微笑，卻牽動了他死水一般冷寂的心。
因著一絲本能般的信任，他忽然問道：“雲煙，你在公主府很久了嗎？從前的我，是什麽樣的人？”
鳳凝煙不喜歡聽他叫她“雲煙”這個名字，她低頭看著自己被包裹好的雙手，溫柔地道：
“你以前不喜歡雲煙這個名字，所以你就叫我煙兒……你武功高絕，智謀無雙，頂天立地，有你在，我便什麽都不怕了……”
聽著她動情的言語，沈淩絕的心仿佛突然活了過來，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眼前這個醜陋丫頭的溫柔，和段華音的溫柔很不同。
她的這種溫柔，仿佛能直擊他的心髒，讓他生出無限的悸動。
他失憶之後對一切都喪失了感覺，內心沒有友情親情，更不用提什麽愛情。那種孤寂，仿佛掏空了他的心。
但是這一刻，這醜陋女孩的溫柔，卻將他幹涸的心全都填滿了……
“煙兒？”他聲音微微發顫，“我真的……喊你煙兒？”
鳳凝煙正要回答，卻聽門外傳來一聲鵝卵石被踢飛的聲音。
她知道是監視她的人來了，大概是因為段華音好奇她受了這麽重的燙傷，此刻如何了。
她急忙吹熄了油燈，將沈淩絕撞進牆角樹立的一叢柴禾中，自己則輕輕躺在了床板上。
這時，一個矮矮胖胖、一臉橫肉的婦人輕輕推開了門，打量著房間裏，借狹小的窗戶投下的月光，她看見鳳凝煙側臥在床板上睡覺，這才又悄悄地關門離去。
沈淩絕在柴草堆裏，聽見腳步聲漸遠，立刻回到了床邊。
鳳凝煙用胳膊撐著身子爬起來，站在窗下，仰起頭眷戀地望著沈淩絕，不舍地道：“駙馬，時辰不早，你還是快回去休息吧。不然萬一被公主發現，她必定容不得我……”
沈淩絕也不想給這麽可憐的侍女添麻煩，便點點頭：“這些藥你藏好，別讓那些欺負人的惡奴搜去了，每天三次，兩三天也就好了。”
能得他如此耐心叮嚀，鳳凝煙隻覺得比從前聽他說那些動人的情話還要感動。
這時，沈淩絕聞見一股酸臭味道，循著那氣味濃重的方向看去，隻見門口破爛的方桌上，放著一個有黴斑的幹餅，一盤散發著餿水味道的醃菜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