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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屏風

  陌上川遠遠地和她對望。


  年輕的女修士身材清瘦麵容秀氣,眼眸清亮地看著他,眉毛有些不耐煩地蹙起,不笑的時候整個人看著嚴肅疏離,但是笑起來的時候又總是會帶上股溫柔真切的意味,將她的狡猾和小聰明掩飾地十分完美。


  就是這麽一個平淡無奇的女修士卻陰差陽錯地成了他的師父。


  他枯寂而漫長的五百年生命裏遇到過各種各樣的人,他沒有什麽悲慘的童年和少年時光,也沒有經曆過什麽詭譎殘酷的勾心鬥角。


  自他有記憶以來便被捧在高不可及的位置,純靈根的體質帶給他的是無數的榮耀和追捧,他高高在上,俯瞰著芸芸眾生在苦海中掙紮,他骨子裏是清高而自負的,他原本的道路是渡劫飛升,踏入仙途,然後迎來更加漫長而枯寂的時光。


  然而在渡劫之時他卻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暗算至險些魂飛魄散,最後在一個四靈根的小孩體內醒來,第一個見到的人便是這個看起來一無是處的女修士。


  四靈根的低等資質,清華山上稀薄的靈氣,宗內匱乏的修煉資源,壓在他身上的仇恨和憤怒,緩慢到令人發指的修煉速度……


  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終於是一腳踏進了人世的苦海,體驗到了諸多的煩惱和無奈。


  他的清高和驕傲讓他看不起像燕沁這種混吃等死的低等修士,可是這種高高在上的蔑視在燕沁日複一日的悉心照料和無微不至的關心下漸漸地消散不見,甚至讓他在不知不覺間接受了她是自己師父這個事實。


  他高燒不退的時候,她抱著他從清華山趕到鶴唳鎮,守著他整夜整夜的不睡。


  他因為四靈根的資質修煉緩慢,她一個從不愛看書的人將刑堂裏所有的書翻了不知多少遍。


  他幼時夜裏常常噩夢驚悸,她夜裏不知有多少次披著衣服赤腳跑過來安撫他。


  ……


  這種潤物細無聲的關愛和照料溫柔地將他包裹其中,他長久以來都是將別人保護在身後庇佑著一宗,卻是頭一回被人護在羽翼之下,被人捧在掌心放在心尖上。


  而現在她甚至為了他連命都不要了,寧可以十年的壽命換他一年的壽命,還要強裝作不在意的樣子。


  陌上川自認不是個高尚無私的人,相反他實際上冷漠而自私,驕傲而自負,長年身居高位讓他甚至有些剛愎自用獨斷專行,死在他手裏的人不計其數,其他人的性命在他眼裏什麽都不是,想要一個人的命甚至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


  在修真界這種殘酷的地方,視人命如草芥著實再正常不過。


  可是當知道燕沁會因為以命續命的咒術而折損壽數的時候,他卻連一天都不想讓她繼續……


  也許從十年前他睜開眼睛,看見那個狡猾又心軟的年輕女修士開始,他就已經被她牢牢地吸引住了。


  隻是一直沒有察覺而已。


  他上一世的日子枯燥無趣,被北敖宗以及諸多條條框框束縛,囿於其間,最後落得個身死道消的下場,現在想來也是可笑。若是再循規蹈矩活一世,和死了又有何區別?

  所以,即便是師徒……也別想讓他放手了。


  “想什麽呢?快點!”燕沁見他又傻乎乎地望著自己走神,有些急躁的衝他喊了一嗓子。


  “來了。”陌上川輕輕勾起了嘴角,臉上浮現出一個淡漠的笑容來。


  師父,咱們……來日方長。


  ——


  入夜,兩個身影悄無聲息地潛入了列宿城,然而又拐拐繞繞潛入了魔主宮。


  燕沁弓著腰又貼了幾張匿息符,前麵是一個極其複雜的陣法,將他們擋在了外麵。


  燕沁摸了摸下巴,低聲道:“這種陣法算得上是大陣了,裏麵肯定很關著很重要的人。”


  陌上川點了點,朝一個角落指了指,“那邊。”


  燕沁點了點頭,甩出“抹布”之後,腳尖輕點,整個人就借力飄了出去,如同黑夜裏的鬼魅,而後二指並攏,默念出了法咒。


  十幾張符咒悄無聲息地貼在了不起眼的角落,燕沁悄然落地,衝陌上川勾了勾手指。


  兩個人一路摸進了最大的那座寢殿,然而裏麵並沒有什麽人,甚至連守衛都沒有,周圍寂靜地有些不正常。


  燕沁探查了一圈沒有發現法陣,而後才放下心來觀察周圍的情況。


  “我算出來的位置大概就是這個地方。”燕沁皺眉道:“不過鑒於水平有限,誤差可能……比較大。”


  陌上川正站在一個屏風前,似乎是在觀察什麽東西,聽到燕沁的話道:“師父,這邊似乎有個小型的陣法。”


  燕沁走過去,仔細地看了一眼那個屏風,“這似乎是畫了故事?”


  陌上川點點頭,目光落在了最開始那處地方,上麵畫著無數飄散的花瓣,一個青衣女子淩空踏步而來,眉眼清冷寂然。


  “這是……胥菀清?”燕沁幾乎是一瞬間就想起了那個故事,再往下看,便是一個白銀輕甲的俊美男子微微仰起頭,目光驚豔地看著那女子。


  “或許是個入口。”燕沁指尖凝聚了點法力,準備探查一下這個小型的陣法,可是行進到一半的時候,臉色陡然一變,“不對——”


  話音未落,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就纏繞住了她,半邊身子都被吸入了那屏風之中,陌上川伸手拉住她,但是抵不過那引力強勁,不過是瞬息之間,師徒二人就雙雙被吸進了那屏風之中。


  強烈的眩暈讓燕沁有點惡心,等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麵前已經徹底換了場景。


  周圍是一片漂亮的花海,不遠處一名青衣女子正朝著她走過來,表情有些冷然,但是生得卻是極美。


  “四處尋不見你,卻是躲到這裏來了?”她似乎是輕輕笑了一聲,彎下腰衝燕沁伸出手來,“你剛開了靈智化形,卻四處亂跑不安生,再這樣我可就不喜歡你了。”


  “化形?”燕沁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茫然,她後知後覺地低下頭,發現自己身體縮水變成了個七八歲孩童大小,身上穿著件……嗯,綠瀅瀅的衣裙。


  “你不是吵嚷著要跟我一起下山曆練嗎?明日我便要去暮靄洲了,你也好好收拾一下。”青衣女子輕輕地揉了揉她的腦袋,“你可是修真界千年來第一株狗尾巴草化形呢,出去可不能丟了花林宗的麵子。”


  燕沁的表情碎裂了一地。


  狗尾巴草……別以為前麵加上修真界千年來第一株就能掩飾這個本質……


  很好,很強勢。


  不過,花林宗……燕沁看了一眼這女子的容貌,與那屏風上的女子十分神似,“胥菀清?”


  “不是叫我清姐姐了?”胥菀清笑了笑,“莫不是睡糊塗了。”


  “啊,沒有。”燕沁搖了搖頭,使勁閉了閉眼睛,眼前的場景又徹底改變了。


  這次的場景似乎是在一座山下,她抬頭望去,黑漆漆一片,整座山被燒得寸草不生,隻剩下半邊山門,似乎隻剩了兩個字,靈木。


  靈木宗?

  沒聽過。燕沁正思量著,忽然被人一把拉住了手,她一抬頭,便看見胥菀清正神色冷肅地盯著某處,“什麽人?出來!”


  從一塊被燒得烏黑的石頭後麵走出來了一位年輕的僧人,他身上的僧衣有幾處被燒得破破爛爛,但是整個人看起來精神還不錯,沒有受傷。


  他生得眉眼溫潤,氣質十分平和,隻是走起路來左腳有些跛,他手中握著串血紅的佛珠,低眉斂目衝他們行了一個佛禮。


  “阿彌陀佛。”


  “你是何人?”胥菀清謹慎地拉著燕沁後退了一步。


  “貧僧是這靈林宗的弟子。”和尚說話不急不緩,眉眼溫潤淡然,即便自己的宗門變得這般麵目全非,似乎也引不起他多少情緒波動。


  “你們……宗門為何會變成這般模樣?”胥菀清不解道。


  “通宇洲一位魔主來拜訪宗主,宗主不知為何惹怒了他,他便將這山燒得幹幹淨淨,我宗內三百二十五人無一幸免。”和尚說這話的時候捏著佛珠的手指 微微一顫。


  “那為何你還活著?”


  “有幸得一摯友相護。”和尚說話依舊不疾不徐,“僥幸撿了一條命。”


  胥菀清臉色變得憤慨和不平,拉住那和尚讓他詳細講講那魔頭的樣貌和性命,言說要替他們討回公道。


  和尚一一說了,不出燕沁所料,正是通宇洲的那個大魔頭狄逸弑。


  胥菀清當真如同故事裏所講一樣,義正言辭道:“此等魔頭人人得而誅之,小師傅放心,我定會為你們討回個公道!”


  “阿彌陀佛,多謝施主。”和尚微微一笑,“隻是還請您萬事小心。”


  胥菀清點點頭,拉著燕沁便要離開去找那魔頭。


  燕沁沒動,抬起頭看向那和尚,道:“為何你不自己去報仇?”


  “我欲尋一人。”和尚低眉斂目,眉眼間盡是淡然疏離,目光卻仿佛透過她落在了不知什麽人身上。


  “可是護著你的那個摯友?”燕沁問道。


  “正是。”和尚手掌心掛著串血紅的佛珠,像是被這山上的三百多人和無數草木的鮮血浸染過,紅得妖冶透亮。


  “你知道他在何處?”燕沁不死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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