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卷 融教密辛 第七章 小鷹
李秉剛剛出門,就聽著遠處的一群狼犬狂吠了起來,那聲音不似往日的低沉,不僅短促,而且尖銳。
一連四五輛馬拉雪橇從原上奔來,將子午宗沙島的唯一出路徹底堵死。
一群人下了雪橇,抄了家夥,被三個領頭人帶著,從沙路上圍了過來。那些幫手裏,一半是今日早些時候見過的紫衣武士,另一半則身皮襖,頭戴厚氈帽,約摸是回紇一帶本地勢力。
一群狼犬看著對麵人多勢眾,雖狂吠不止,卻也不敢出擊,被那群人逼的節節後退,轉眼已經回了沙島上。
帶頭的三人均是三十來歲,兩男一女,略年長些的那個男子先開了口,聲如洪鍾:“有管事的嗎?讓你們管事的出!來!說!話!”這人身寬體旁,肚子的肉上疊出三層褶來,滿麵油膩,活像個肉球。
這麽大的動靜,就算這個肉球沒有喊話,子午宗的所有人都曉得出了變故,紛紛出門查探。黎無寒站在最前麵:“我是北域子午宗的劍主,還未請教閣下?”
那肉球甩手一揮,一臉不屑:“你不用問我是誰,你隻要將人交出來。我保證井水不犯河水!我們兩家相安無事。”
他身旁站的另外一男子,身高八尺,卻單薄瘦削,鷹鉤鼻子,顴骨高突,將手上的一對鐵護指捏的啪啪作響:“人是你們在森林裏救得,非親非故。把人交給我們。有什麽不好?非要弄的大家兵戎相見,多不好看。”
黎無寒心道這果然是仇家尋上門來了,那些紫衣武士和這個胖子不曉得是什麽門派,鷹鉤鼻子和這一群皮襖武士卻是“黑鷹潭”的人無疑。
來著勢大,他當即抱拳道:“那人是我們子午宗李劍主的朋友。也就是子午宗的貴客。人是不能交出去的。還望……”
肉球一聽,頃刻間便動了怒氣,不等黎無寒說完,他猛啐了一口:“呸!給臉不要臉!你們子午宗雖然曾經還有點名氣,但是現在就是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我不動手,先找你要人,是給你臉麵。你若不交,是自己找死!真要逼我們趕盡殺絕?”
子午宗的一幹孩子哪裏見過這種陣仗,被嚇得縮在人群後,噤若寒蟬,幾乎要哭出來。
宋無霜喊了有雲一聲:“去!先把弟弟妹妹們帶回房間裏,不要出來!”
既然有了響動,原本還在廚房裏給赤仁收拾魚湯的李秉和盈瀾兒也聞訊出來,帶著兵刃並排站在黎、宋兩人身邊。
兩撥人馬,一邊是黑壓壓的一群武士,一邊僅有四人,隔著一丈遠的距離,分庭對峙,眼看就要動手。忽然一聲鏗鏘話語打破僵局。
“原來是‘象尊者’大駕光臨。”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這人正是拓跋赤仁。他披上白衣,從房中出來,邊走邊理好。寒風一過,這穿了一半的紗衣在被揚在空中,似又多了幾分縹緲。
他在李秉身邊站定,目光掃過對麵為首的三人,又道:“那麽你旁邊這位,這幾日多番偷襲我的人,想必就是‘鷹尊者’了吧。”他指著那個鷹鉤鼻子說道,眼神裏滿是不屑。
象尊者不置可否,沒有回話。瞧著赤仁送上門,他心裏的石頭倒是忽然落地,這次總算是找對了地方,量他插翅也難飛。
不過這鷹鉤鼻子,卻不是真正的“鷹尊者”,而是他的弟弟,“黑鷹潭”的二當家,阿跌瑟。
簡單打量了一下鷹鉤鼻子,赤仁的眸子又停留在為首三人中那唯一的女子身上。忽的輕蔑一笑,冷哼一聲:
“紅綢飛煙白鬥笠,一劍淩雲笑瀚生。想不到一脈單傳的‘飛煙劍’傳人,居然也淪為了融教鷹犬,當真是變了世道!傳聞幾個月前新加入‘西四堂’的年輕劍術高手,說的就是你吧,‘鳶尊者’?”
那女子身材高挑,長得纖弱,身處塞北苦寒之地,卻隻穿一件淺粉紗衣。她以紗巾覆麵,看不清麵容,隻瞧得見紗巾之上的一雙水碧鳳眼,和兩彎柳葉眉。她手握一把青銅劍鞘,裏麵正是匠仙榜上有名的寶劍“飛煙”。
“飛煙劍”通體碧色,劍長二尺劍,比子午四劍略短,劍身也窄些。論品質,卻已經是從一品,比子午四劍還要高出一段。傳聞飛煙劍的首位主人曾一劍斬開廬山瀑布,灼熱的真氣將流水斬作煙霧氣浪,騰出十裏,飛煙劍,以此得命。
“紅綢飛煙白鬥笠,一劍淩雲笑瀚生。”便是對當年這位劍俠的稱呼,飛煙劍一直以來都是一脈單傳,這麽多年過去,傳人早已經不穿紅綢衣,也很少戴鬥笠,但卻始終以紗巾掩麵。
說道這裏,赤仁的聲音陡然上揚:“要抓我,居然要勞動‘西四堂’的三位尊者,我可是真的有麵子啊!怎麽?你們西四堂的堂主‘虎尊者’卻沒有來?”
“你們我們堂裏的事情倒是清楚,東四堂‘姬子桓’那個小砸碎沒少給你透露消息吧。”阿跌瑟曾追殺赤仁十餘日,雖說他偷襲屢屢得手,卻也沒有最終抓住。這事他失了顏麵,早已對赤仁沒了耐心。
他將左右手的兩幅鐵護指戴戴緊,鬆鬆脖子,發出一聲脆響:“不過不要緊,等你我們拿下你,問出那東西的下落,就送你去地下等他!”
這話一出,赤仁心裏一驚:融教東西兩堂曾有些積怨,不知道是何緣由,這次西四堂居然對同門東四堂下了手。姬子桓果然沒有出賣自己,怕是自己帶著白色帛書的消息敗露,才惹禍上身。
阿跌瑟手一揚:“動手!”他身後那群皮襖武士幾乎在這話的同時動了身形。
“且慢!”赤仁往前一步,臉上沒了之前的戲謔:“既然你們要抓我,我跟你們走便是了。這事和子午宗可沒有關係。”
“赤仁兄?”李秉伸手攔他,他卻輕輕拍了拍李秉的肩頭,淡淡一笑:“李兄甘願為我赴險,好意我心領了。他們三位尊者都在,人數又多,如果硬拚,實為不智,可能還要連累子午宗的弟子們。沒事,你放我去吧,沒事的。”
即便知道被抓住可能是九死一生,赤仁也不願再抵抗。子午宗對自己有救命之恩了,倘若這個時候再拉子午宗下水,害了這十多個孩子,可真的是恩將仇報了。
“對嘛!這才聽話!我們三尊者齊聚抓你,哪裏是現在的破落子午宗能保的了的!”象尊者點頭,咧嘴一笑,堆起一臉橫肉,走上前去,準備抓赤仁回來。
“唰~!”
一道寒光從天而降,從他眼前閃過,逼他後退一步。寒光落在地上,揚起一道黃沙。在象尊者腳前,在沙路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跡。
“何人在此大放厥詞?”這聲音從空中傳來,敲金擊石。
話音未落,一個瘦削的身影,穿著夏日的單衣,手持白色寶劍,從容的落在黎無寒的身邊,他背對著三位尊者,微微回頭,側目看著那三人:“今日這人,我子午宗保定了。膽有跨過此線者,死!”
來人正是公羊劍主。他衣著未改,隻是此刻卻沒有平日的謙和,一臉冷峻,三縷灰白發絲由得寒風一吹,平添蕭瑟。
“好淩厲的劍意!”鳶尊者帶著白鬥笠,心中一驚。劍氣斂而不發,凝而不散,這劍道上的意境幾乎要跟自己的師傅一樣高了。
“哪裏來的糟老頭。他媽的別礙老子事。”阿跌瑟剛要上前,卻被象尊者攔下來,低聲道:“別輕舉妄動,這人是個絕頂高手。”
公羊劍主意在震懾,這露的一手,正是自己最得意的一招。四十年的修為,係於一劍,希望能喝退雄兵,免一場紛爭。阿跌瑟卻是個愣頭青,三人之中,他修為最低,隻瞧的公羊無際的身形快,居然看不出這一招的精髓。
場上氣氛隨著這一劍凝固,公羊無際轉過身來,略微打量這個鷹鉤鼻子,歎道:“想不到當年從馬匪手裏救下的孩童,如今卻成了回紇最大的馬匪,不得不說,真是天意弄人。”
阿跌瑟被這話一驚,盯著公羊無際,看的出奇,似乎陷入曾經的記憶。忽然他眼睛瞪的老大,陡然跪了下去,伏地長跪:“恩公!楊恩公?真的是你!”
鳶尊者和象尊者被這舉動嚇得都是一愣,手足無措。阿跌瑟身高八尺,在所有人中身材最高,又天生桀驁不馴,居然對著這個矮瘦老頭行了叩拜大禮,真是稀奇。
“這麽多年,再見恩公,很是激動。不知道孫恩公是否也在近處,還請出來一見!”
這話卻要說起一件塵封密辛:
當年孫無亦大功初成,還沒有到走火入魔的時候,和公羊無際一起遊曆回紇各地。兩人都是二十餘歲,正是熱血沸騰,豪氣幹雲的年紀。
回紇一地的牧民,居無定所,需要隨著月份不停的變換馬場。為了防止遇上馬匪,經常七八家人結伴通行,相互有個照應。一日孫無亦二人到了仙萼州,遇到馬匪行凶,便起了俠客之心。
自從大唐幫助回紇建國,將突厥人趕的西遷北遷,回紇和突厥就結下了世仇。仙萼州在回紇極西之地,正是兩族爭奪馬場的界限。回紇馬匪搶馬隻搶一半,輕易也不殺人。但若是突厥馬匪遇到了回紇牧民,不僅要悉數搶了牲畜,還要掠奪婦女兒童做奴隸,將其他人殺個幹淨。
公羊無際和孫無亦雖然都是中原血脈,但畢竟從小在回紇地長大,遇到這幫突厥馬匪,便誓要保的這群牧民周全。即便二人武功高卓,但敵上三十個馬匪,還是鬥的極度吃力。
一場惡戰之後,馬匪落荒而逃,但二人也身負重傷。牧民之中,有兩個孩童的雙親均死在馬匪手中,原本該由其他牧民撫養,可這兩個孩子中的老大居然說伏身叩拜孫無亦,說要學藝報仇,不想再當牧民。
孫無亦當時身負重傷,就帶著兩個孩子去“仙萼州”的一戶人家養傷,也順便調教這兩個孩子。半年過去,孫無亦要走,手書了一本兵家入門功夫的冊子,留給二人自學。約定一年後來看著二人。如果那時,二人能將這門武功練會,就將二人收入門下。可還不到一年時間,孫無亦練功入魔,自然沒辦法在履行約定。這件事就被耽擱了。
“還記得舊事,你也不算忘本!不過卻當了馬匪,難道是忘了當日之仇?”公羊無際淡淡一句,恨意裏帶著些惋惜。
“楊恩公卻錯怪我們了。”鷹鉤鼻伏在再拜:“當時我和哥哥練的勤奮,隻想恩公一年後來找我們時能滿意。可兩位恩公走後不久,仙萼州被突厥奇襲圍城,燒殺搶掠了三天才得大唐增援。我和哥哥僥幸逃脫,被大唐的一個商隊救起,順道帶入安西的碎葉城,拜入鏢局門下,成了鏢頭。所以恩公一年後來找我們,自然找不到。
(碎葉城,即今阿克·貝希姆遺址,位於今“吉爾吉斯斯坦”楚河州托克馬克市,是大唐安西都護府四大城之一,也是李白出生地。)
後來哥哥覺得學藝已成,準備投軍報仇,卻不想回紇治軍散漫。眼看報仇沒了希望,哥哥一怒之下,招兵買馬當了馬匪,建立‘黑鷹潭’自立門戶。希望培植出自己的勢力,有一天能打回突厥去!”
阿跌瑟的話其實也隻說了一半,他加入融教,其實也打的是報仇的盤算。融教樹大根深,底蘊深厚,若有一天真的需要打回突厥,融教的勢力絕對是一大助益。
至於他錯以為公羊無際姓楊,隻因為孫無亦從來不叫公羊劍主的本名,隻稱他為“阿楊”。
“你要報仇,走了歪道,我雖不願,這是你自己的事情。”公羊劍主話不多說,抽出長劍,橫劍一揮:“可今日你若是想從我這裏帶人走。可別怪我要彌補當年過錯。”
公羊劍主對是非自有自己看法。不管阿跌瑟是不是真的要報仇,劫掠牲畜,掠地作惡,馬匪就是馬匪。搶人牲畜,不勞而獲,斷了牧民生計,逼其走投無路,又和殺人有何分別。作惡就是作惡,不可饒恕。
當日救下的人,成了回紇禍害,本就是公羊劍主的心病。阿跌瑟遠在仙萼州時,公羊無際還不至於去與他為難,可如今當日救下的孽障來了自己跟前,若是還想奪人,更證明他心思不善,正好借這個機會除去,修補往日過錯。
呼~!公羊劍主這一劍卷起罡風,揚起漫天雪花,頃刻間將阿跌瑟的長衫撕出四五道口子來,意在威懾。
阿跌瑟依舊跪地不起:“恩公在前,哪敢冒犯。現在就退開。”說完抬頭看了一眼公羊無際,又連著磕了三個響頭:“楊恩公救命之恩,待我和哥哥報完大仇,再來報恩。”
說完起身,一揮手,喊了一句回紇話,帶著自己的手下轉身離開。
他臨了看了象尊者一眼:“若是哥哥在此,也不會動手的。象尊者好自為之……”
待皮襖武士退出去,場麵上的人頓時少了一半。鳶尊者見狀,一言不發,也轉身離開。
“倪裳?你也要走?”象尊者伸手攔在鳶尊者身前。
她卻絲毫不給象尊者麵子,一手將他肥胖粗短的胳膊推開,抱劍離開,頭也不回,淡淡道:“有這麽個高手在,原本也隻是五分勝算,現在少了一半人馬。不等‘虎尊者’來,難道要上去送死嗎?”
象尊者瞧著大勢已去,怒哼一聲,指著赤仁:“你給我等著,再過幾天,看老子扒了你的皮!”
說完,喝了一聲“走!”,也帶著紫衣武士離開。
一場鬧劇,戛然而止。
小海又回複了往日的安寧。但,世上真的有這樣的太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