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秋意初生,杜娥猶豫(六)
山腳樹蔭濃鬱,長路側邊多田地。
擔子兩頭皆水桶,空桶挑起走路中。挑擔的是一個長得還不錯的女子,一身衣物卻有些破舊,帶著些不情願的表情,看著就像是一個被使喚的下人。
走到村口石橋邊,靠山的地方一步步下了石階。那地方有小小一片塊石堆砌的地方,前邊是山中流出來的清泉。
久旱,清泉沒多少水,泉口附近卻長了整整一大片水草。挑水女子走到最接近溪水的台階,彎腰卸下扁擔,俯身將水桶解下壓到水裏——木桶壓下成片的水草,少許清流灌入桶中。
桶側邊壓到了溪底,蹭起一片泥沙。
挑水感覺到手上的力變了,她提起水桶——一片稀薄的濁沙激起,被緩流帶走。
沉澱在水草上,又被下一波水浪推開——那是放進水中又一個水桶。
看著水灌滿了,一提,一放,扁擔挑起。一步步走上台階,少許水漾出不大的木桶外。
女子邊走邊嘀咕著。
……
“這水桶也是忒重。”
挑著水到了路上,女子抱怨道。
“又給衣服穿又給挑水洗一遭的,虧妳還是被家裏人賣出去抵債的——可算遇上個好主人了!”
語氣中帶著一絲酸澀。
“真不知她到底著了什麽道!”
走著,嘀咕著,桶裏麵水越漾越濺出去——女子停下腳步,笑得嬌媚。
“不就是嫌棄我什麽都不會嗎?從小教起一個小姑娘,不知道能不能繼承那琴棋書畫各類風韻!”
水在地上浸濕了塵土,接著被塵土吸幹——看得出那水幹涸在地上,女子又向前行。
漾出去不少水的木桶明顯輕了不少,擔著走沒那麽廢力氣,走起來也快了不少。
“說好的比我更慘,成天裏一副假惺惺!”
說著,仰頭對天自語。
“你說是不是?”
低頭,卻已經接近杜家的宅院。
……
變了副顏色,走到門口邊。推門慢入院落裏,卸下扁擔。
“回來了?”杜安菱的聲音從後麵傳來。
人也走出垂花門,帶著一副笑臉——“秀兒說了,她也要識字——妳學得早些,多少還要擔待下。”
擔待下?
陸紅花聽了,心裏總有些不是滋味——卻見著杜安菱從地上提起一個桶,雖有些吃力卻依舊拿得平穩。
“累了吧。”她道。
累了?自己確實有點累。陸紅花想著報以一笑,心裏麵卻不知怎樣想。
走向自己屋子,不看那落下半身舊衣裳的少女。
陸紅花覺得自己依舊孤單。
……
半桶水緩緩澆落,滌盡身上汙垢。
又半桶水浸沒發梢,水麵飄起一層浮油。
早秋的陽光炙熱,轉眼身上水漬蒸幹。衣服套上去不大合身,卻是多年前杜安菱穿過的。
邊角有些拖地。
可黃秀是不在乎的——春月樓裏哪怕是侍女的衣物都是用上等絹布,再怎麽樣也是她從前隻能幻想的存在。
黃秀看這衣服上隱約繡著的花草紋路,心裏邊帶著感激。
“漂亮嗎?”杜安菱問。
“這衣服真的給我穿?”
少女有些不敢相信身上這衣服已經歸了自己,心裏麵有些忐忑。
“這衣服值十石糧食吧……”
十石糧食?聽了她的自語後杜安菱心中不得平靜——這衣服都穿上了,還計較要多少價格做甚?
卻不想少女一提衣裙,躬身拜謝:“秀兒謝過了,改日必將竭盡全力……”
“不必了,不過舉手之勞而已。”杜安菱打斷她的話。
……
還留有一桶水放在院裏,杜安菱覺得自己也應該洗一趟。
夏末炎熱,身上汗水浸出不知道多少。雖說平時不大留意,可春月樓裏麵呆慣的她總會覺得有那麽些不舒服。
今日見那邊秀兒一洗暈出滿頭油,不由得有那麽些嫌棄自己——自己也是許久沒有洗浴過了,身上想來也不會太幹淨。
一想著就渾身癢,便尋思著跟那新買回來的女孩子一樣幹幹淨淨。
想著便支開其他兩人,拿了衣物來這邊以待更換——卻不知被陸紅花看了去。
陸紅花在廊下駐足,看杜安菱如何將待換的衣物放在一邊。髒衣服一邊堆在一起,清水自上而下淋過她全身。
陸紅花側過身子去。
看來不僅僅是為了那新來的女孩子——那,就隻有自己一人,挑了水回來卻不得洗去一身汗臭,更沒有時間換掉那礙眼布衣?
陸紅花心底一直不得平靜。
……
悶悶不樂走到房簷下,遇見那靈動少女。
那姑娘顯然得了杜安菱提前介紹,一個“紅花姐”喊得好聽。
可再好聽也不好聽。
陸紅花低頭看著她,她站在屋簷陰影裏,兩隻手順落青絲中水,手指纖長白淨。
沒怎麽幹過活的手就是光滑柔嫩,沒經曆歲月的臉自然有著些自己比不上的氣息——陸紅花覺得自己和她差得太遠。
差得遠——為什麽會這樣?
她有些不高興——“聽說,妳也想學讀書寫字?”
少女天真,可眼底多少有那麽些畏懼。
“是啊——聽說紅花姐也學過,據說很難學會?”
意識到自己可能問錯話了,她又低下頭。
“我也是隨便問問……”
她的聲音愈發小了,陸紅花卻一滯。
很難學會?是不是指自己總是忘了那筆畫怎麽寫,寫出來的字完全不像字?
她冷著臉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