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說過去
日暮山林晚,四處雀鳥啼。
向荒草中撒去吃剩飯粒,杜安菱看著那些個隻是退後三尺而又並沒有飛走的麻雀。
麻雀謹慎,向前跳三步,遇著風動荒草又退了一步。一隻膽大的麻雀沒有退,不一會遠遠領先。
它歪頭看一眼撒飯粒的人。
撒飯粒的人轉過頭看它。
下定了決心,麻雀一躍而起,下拍雙翼加速向前,喙尖叼起離杜安菱最遠的飯粒,空中一個急停和轉身,退到那邊屋頂。
杜安菱微笑。
麻雀停住不動。
然後聒噪響起,整群麻雀一下撲過來,二三十個聲音吵鬧起伏,它們完全不再有顧忌。
杜安菱蹲下身,看著那爭搶吃食的小鳥歡騰。也沒什麽好看的,可就是想看。
忽然一聲刺耳的啼叫想起,所有鳥雀驚飛,回落時已經是對麵屋簷。
杜安菱回過頭,斜後方有陸紅花有些僵住的臉。
“夫人心善,紅花不慎驚飛了麻雀。”主人的目光讓陸紅花急忙退後,多日相處令她言辭大異於從前。
杜安菱沒有責怪,卻微微皺眉。
“我沒有責怪,妳也不要整天事事抱歉,我也不是那樣可怕。”
“同是淪落人,何必糾結身份之差呢?”
……
聞此,陸紅花心頭一顫。
同是淪落人,主人淪落?怎麽看也不太像。
主人會琴,經常一曲沁山林;主人愛畫,不時一畫繪千山;主人懂文,曾經一詩飄逸;主人有錢,近來大舉購田。
她什麽都不缺,就連子女也有——杜瑜若顯然是未來的才子,一樣是能文會書的。
所以,又如何淪落了?
陸紅花猜想這緣於主人的過去——她姓杜,不知名,自己也從來隻是叫她一聲“夫人”。
難不成她也是名寡婦?不太像,哪有寡婦帶著夫家的孩子出來獨居的?
那這孩子是私生的?
陸紅花不禁想起過去聽過的傳聞,其中之一也是和“私生子”有關的——可這一說辭隻是那鄉人議論中的一種,隻是偶爾聽到的陸紅花曾經不屑一顧。
不過是猜測罷了——難道猜測是真的?
那主人也是那逃出來躲避的大家千金——陸紅花又覺得不像來。
哪個富家千金身邊沒有一兩個忠仆?沒有忠仆輔助,一女一幼怎能逃出世家屋院的圍牆?
主人的身份有些撲朔迷離了——耳邊卻傳來一句“想什麽”。
是主人在問。
陸紅花被嚇到了,接下來卻是釋然。
是啊,自己在想什麽呢?
吃得飽飯,又過得安穩,誰管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呢?
……
可有人注意到了她的問題。
“是不是想清楚我的身世?”看著陸紅花那表情,杜安菱猛然意識到自己那句“同樣淪落人”中的其他含義。
“我比妳還要不堪。”
杜安菱語句中聽得出的落寞。
陸紅花驚詫了,比自己還不堪?又有什麽比一個“克夫”更加不堪的?難不成是未出閣就生子?自己已經否定了那種情況!
隻看見杜安菱微微搖頭,眼底的落寞化作對當年的追憶。
“知道我的過去,妳會嫌棄?”不過,依舊又一絲警惕。
“紅花哪敢嫌棄夫人!”陸紅花惶恐。
“希望如此。”杜安菱苦笑。
然後,是她的敘述。
“我曾經是一位倡女,在京城的春月樓。”
……
娓娓道來,杜安菱的故事讓陸紅花吃驚。
她不是沒聽出杜安菱語句間的落寞,卻從未想過她有著那樣的過去——“倡女”的意思,陸紅花還是知道的。
她滿臉詫異地聽過了杜安菱的故事,心裏頭深深震撼。
“我的錢就是這麽來的。”杜安菱眼神中帶著一絲隱約的痛。
那段過去,她已經決定要埋葬在記憶中。她不是不想說,而是無從發泄——鄉裏人會有誰能聽她講?
怕是聽了一兩句就會咒罵“不要臉”吧。
難得一見陸紅花這樣沉默,杜安菱有些奇怪:“聽了這些,妳不嫌棄?”
陸紅花反應過來,臉色微不可查地變了好幾次,開口道是不會。
“夫人是為生活所迫,本就沒錯,為何嫌棄?”
“真正該被嫌棄的,是那杜大官人!”
……
該被嫌棄的是自己長兄,而自己卻“沒錯”?
杜安菱一時沒回過神,可沒回過神時心裏頭已經一暖——多少年,她何曾聽到別人這樣評說?
她是最低賤的存在,可是她想嗎?
她是最卑微的人物,可是她願意嗎?
陸紅花說得對,生活所迫人無錯;可世人所看到的是什麽,他們隻會看到她自己迎合往來過客,為他們歡笑,為他們彈奏。
這不是她——至少不是真實的她。真實的她,應是是一曲和朱顏,一畫繪好景,平凡之中多有所好,閑時對詩語。
就像現在的她。
可別人不知道——或者是不屑於了解。
為什麽?倒應和了宋叔過去曾說過的話。
“那些個發達的,就看不起沒有他們發達的人,也不想下自己過去是什麽樣子!”
“捧高踩低,何處不是如此?見多了,也不怎麽在意。”
是啊,他們不在意。
也隻有紅花這個曆盡悲苦的,才願意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