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盤木青有故事
又一次,談到一半話就被打斷了;又一次,看了一陣人就已離開了。
掀開車簾,盤木青隨著她進了車箱裏——四尺見方,窄小一隅,擠不下大小三人。
一時間沉寂,隻有車輪和馬蹄的聲響傳來。
“盤哥哥?”揉過惺忪的眼,不再假寐,杜瑜若試探著問,打破了車廂中平靜。
青年書生一時僵住,這從未聽過的稱呼,讓他忘記了言語。
卻不想,那八歲的孩子抬起頭,認清了人,又看一眼自己母親,眼神中的神色由欣喜轉向暗淡。
“盤哥哥,請回吧。我娘親不願與你同行。”
……
那邊話說完,這邊,杜安菱噗嗤一笑。
而那書生木青,卻漲紅了臉。口中念叨著“先生訓誡”,卻一直,沒有湊齊完整的句子。
“盤哥哥,請回吧。”杜璞若再次開口。
而盤木青終究是集齊了詞語,深吸一口氣,訓誡道:“先生說過:‘知恩,感恩,謝恩,報恩,而人之相與也善’。小生方才,以乘馬之力助爾等脫困。君不知謝恩而趕人,何道為?”
卻不知,杜璞若卻一偏頭,從坐墊下翻出一本書,指點著上麵的文字,一本正經:“盤哥哥,‘夫恩之報也,不求於一時’,你那恩情,卻不應是靠同乘一車為報的吧。”
“或者,是你想賴著我娘親?”
……
一語畢,車裏一片寂靜。
盤木青自然是想要反駁的,但一時又不知道應如何反駁。看著強忍著笑的杜安菱,他心頭微動。
體態纖柔,神采攝人,加上那女子中少見的才華,不嬌不躁的性子,她那樣特殊。
他知道,她過去是那種被養在花樓中女子。
但,他不介意。
看向那**歲大的孩子,他笑了——還記得那天,京師城門,他總是避著人。難得一回開口,就是長篇大論,絲毫不弱於他這個比他大**歲的的他。
他很好奇,他是如何學的文。
卻更好奇她的母親。
……
“瑜若,休要無理。”
看著盤木青並沒有離開的意思,杜安菱眉頭皺起。勸過了自己兒子,一雙眼對上了書生。
“今日多謝了。”她道。
“姑娘不必言謝。”他說。
“你本不應跟過來。”她歎。
“來尋妳,又怎有不應。”他言。
“今日還鄉,我應是閑居終老。”她說。
然後,對上了他的目光:“你本是尋師交友。本應是萍水相逢,一別不再會;奈何又百裏追來,久留難相別——少年人,勿將光陰耽擱!”
盤木青低下頭,苦笑。
她怎麽知道自己的苦!
……
還記得那天,一壺酒,便相別。
她不知什麽時候就遠去了。他隻知道,她的目的地是叢山。
忽而心中有些失落。
那時,他發覺了。
那種失落他經曆過。五年前,一直照顧他的丫鬟佩環被家人贖回,他傷心了好幾個月。
那之後,佩環的笑顏多次在他夢裏出現。可,清晰的麵孔逐漸模糊,秀麗的身影愈發虛無。
那之後,他又見過她——可那時,她已經嫁給一位酒樓裏的小二。
一次出遊,偶然相遇。她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她。就在那京城小巷,他們不再是主仆。相對而視,沒有言語。
她的身材不再柔美,略顯得粗壯了;她的手也不再光滑,而是布滿了縱橫的紋路——僅僅一年多啊!
那天,他腦海中的幻想,破滅了。
……
他知道,自己對佩環動了心。
可最終,是淒苦的結局——再會後,又過大半年,他又一次見到佩環,卻是天人兩隔。
她留下了才出生的嬰孩,卻一去不返。
而他哭了一夜。
恍惚間,他仿佛又看到了最美時的她。
可淚幹了,再見不了她的身影。
往後多年,佩環在他的記憶中,逐漸淡去。隻有夜深人靜,夢醒驚覺,才想起曾經伺候在身側的那位姑娘。
……
佩環是注定無緣了,但不曾想,他竟在城門口,又為她動了心。
他不知她哪點不同:是因為那出城的人,隻有她一個女的?
好像不是。
或許,是因為她的容貌?
也不像——哪怕,她長得確實不錯,沒有那些官家小姐的青澀,也沒有府中丫鬟的怯懦,帶著種成熟的嫵媚。
盤木青知道,自己隻不過是看上了她的才華,真心想要交好罷了。
應該是的——盡管他不知,還有一絲救人者對被救者的關切。
……
於是,她走了,他心中格外失落。
或許,是出於一種對她“一壺酒消去恩怨情仇”的不甘。但他知道,更多是緣於那顆躁動的心。
先生口中那“郎成文一卷以頌,妻做賦一篇而對”的意境,令他神往。可閱卷數百的他,和府中那些丫鬟,或相識的官家中“隻認得幾百個字”的小姐們,終究是談不到一起。
他知道,自己所求,不過一“熟讀萬卷書,寫得一首詩”的才女——尋而不獲數年,卻在城門口見著了。
她隻不過是幾個字就讓他驚訝。而那小兒的談吐,在駁倒他的同時也給了他莫大的欣喜。
所以,他來尋她。
行百裏,終於與她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