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場
無需過度打扮,杜娥知道,自己是最後一次,在春月樓的台上表演了。
攏一下頭上的發髻,她將古琴一抱。走向房門,早有婆子引路,叫她在邊上等候。
今夜裏,來的人很多。
一位生在這春月樓裏的女子,今日及笄,自然是一件轟動全城的事。
……
春月樓是京城中排名第二的小班,建在城東的崇慶街邊——長街近水,春月樓淩駕在長街河水間。
好地方,就有格調;要有格調,就要有規矩。
按照小班的規矩,在樓中,及笄前的女孩子,便同大戶人家的小姐一般,養在後院,不見人的。
女孩子及笄那天,就是春月樓的節日。多少人期待一睹芳容,采摁那嬌美新花。
但那日裏,許多人隻能欣賞她的才藝——對詩,或是音樂。
能掀開朱紅的麵紗,采得初放鮮花的隻有一人——這一人出價必定是極高,而且相貌上也不能太差。
小班規矩,中了頭籌的人,就是那女子的恩客——那女子,就成了他的人。
在廳裏與有花名的姑娘吟詩作對,隻需要交了入場的纏頭費。但隻有這恩客一人,能與她進房中玩樂。直到這人厭膩了——於是,在那“傳花宴”上,又少不了一番爭搶競價。
春月樓一年裏,哪怕是“傳花宴”都不過六十場上下。而那采花宴,更是半年才盼得來一次,說不盛大,都是不可能的。
……
杜娥知道這規矩。看著台前那幾百個人,她隻是默默歎氣。
過去在那台子上拍賣的,是自己;而今天,已經是自己女兒了。
自己是這“春月樓”裏的女子,身份上已經不一般。但這樣的女子,終究是低人一等。哪怕詩詞才藝驚人,終究是玩物而已。
當年的她,留下了這個孩子。但那府中的公子,終究是礙於身份,狠心將孩子拋棄,留給她一條孤苦的命——哪怕,自己送她的名是“璞若”;含義,是“如玉”。
她對不起她啊!
……
一個“娘”字,讓杜娥的淚,忍不住盈滿眼眶。
十五歲的杜璞若穿著大紅的喜袍,紅蓋頭,金銀飾,打扮如若大戶人家快要出閣的小姐。
可是,終究隻是在那個“像”字上。
她是春月樓裏出生的女子,憑那詩書裝點得才華出眾,卻終究難免染上些許風塵氣息。她舉手投足間雖優雅,卻太過妖嬈。
“娘,我這副打扮好看嗎?”杜璞若畢竟還是位青春少女,春月樓裏的弦歌還沒有完全消去她的天真——卻讓杜娥心中一痛。
“好看。不過,終究還是要多點矜持。”看著杜璞若,杜娥仿若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一樣豔麗的容顏,一樣活潑的性情。
心頭一陣悸動。
……
“管那些有的沒的。娘,妳明天就要帶著小弟離開了嗎?”少女神色中帶著一絲不舍“娘,妳為什麽,不多留幾天——母親的琴技,比那些婆子們都好!”
杜娥苦笑,掌心拂過她的頭頂:“長河濤濤流逝去,歲月不顧舊人。二十年後,妳,不知會怎麽想,我今日的決定呢?”
“娘是覺得老了,是嗎?”杜璞若如何不知道母親心中掛念“放心好了,妳帶著小弟在外麵謀生,女兒如果有時間,會經常去看妳。”
杜娥眼中的淚,卻徹底撐不住了。她女兒,承擔的太多。
“如此正好。”
……
“杜娥,該妳了。”
呼喚聲讓女子忍住哭泣。她心神一定,半抱古琴,多年的習慣自然一種風度。
點頭,移步,兩位挑簾子的侍女將紗簾用竹竿挑開。踏上桐木製成的歌台,那下麵正有歡呼喝彩。
之前表演琵琶的女子,昂首從她身邊走過。杜娥一笑,向台下點頭一下,身一定,琴一橫,盤腿坐下。
“是‘琴宗’,今天沒來錯。”台下的人,還是有讚賞她的。
但隱約能聽到不滿的嘀咕。
“春月樓裏沒有新人了嗎?居然還用三十多歲的老人撐場麵。”
“整天撫琴的都是她,沒有半點新意。”
杜娥知道自己當下的處境。雖說堅強,但這些議論,終究是無視不了的。莫名有一種酸楚泛上心頭。
這是她最後一次上台。她,要給自己一個完美的落幕!
……
琴弦振動,一切在此刻化作寂靜。杜娥素白的手翻飛在琴弦間,融化了最後一聲抗議。
聽慣了的曲樂,在嫻熟的琴師手中變化出新的風味。那份淡淡的憂傷,在古曲中流露得淋漓盡致。
杜娥的目光遊離,剛收住的淚花又充盈眼眶。古琴音色清雅,奏完一曲,又是一曲。
她吟唱,是千秋歲的曲調。
“後園桃樹,階前青草,京師二月春意早。堂中喧囂人聲沸,台上伶仃顏色老。十年夢,一場空,誰叫好?”
“昨日喧鬧猶在眼,今朝冷落已跟前,弄琴台上作悲言。承歡帳底今夜止,對笑桌前明晨別。煙終淡,宴總散,儂將返。”
曲終,她抬起頭,模糊的雙眼中,帶著一絲決然和期許。
今夜,是她的告別演出,同時,也是她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