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我為刀俎
裴南秧從蕭府出來後,一路飛快地往回趕,然而剛走到街口的位置,就看見巡檢司的兵馬已將鎮西將軍府的四周團團圍住,儼然一副插翅難飛的情狀。
裴南秧不禁雙眉緊蹙,暗忖了片刻,轉身走進了街口的一家茶館。這家茶館設有兩層,二樓的雅間正對著鎮西將軍府的東側,如果從裏麵望出去,便能把將軍府前後兩處大門以及東側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
“一個二樓雅間。”裴南秧進了茶館,掏出一錠銀子,放在了店門口掌櫃的桌子上。
掌櫃看見銀子眼睛一亮,隨後點頭哈腰地說道:“這位公子,今兒樓上的雅間全部被人包了,要不我幫你挑一個大廳裏的好位置?”
“全部被包了?”裴南秧一愕,麵色微沉,又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遞給掌櫃,冷冷說道:“我付雙倍的錢,你去叫樓上的人把雅間讓出來。”
掌櫃接過銀子,上下打量了裴南秧一番,眸中精光一閃,滿臉賠笑道:“公子這邊請。”
二人穿過大堂,走上一段較窄的木製樓梯,便來到了二樓的幾間雅間外。掌櫃彎著身子,極為恭敬地讓裴南秧在原地稍待,隨後推開了正中雅間的大門。
隻見臨街的雅間裏,一名年輕男子正跪坐在放置著茶水糕點的案幾旁,聽見推門聲,他轉過頭,目光定定看向裴南秧,而他的身上赫然是一身巡檢司的深青色雁紋官服。
裴南秧見到他,瞳孔驟然一縮,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但最終還是頓住了腳步,寒聲說道“你怎麽在這?”
韓硯清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揮手讓掌櫃退了下去,沉聲說道:“我在等你。”
“等我?”裴南秧走到韓硯清的對麵坐下,雙眼直直看向他,眸光銳利:“你怎麽知道我會來這?”
“巡檢司受命包圍鎮西將軍府,我帶兵過來後,曾向裴夫人提出要見你一麵,可她卻說你身子不適、在後院休息,”韓硯清唇角輕勾,冷冷說道:“裴小將軍出了這麽大的事,以你的性子,又怎麽可能在院中休息?不過裴夫人既然這般講,隻能說明你必是提前出了府,搬救兵去了。”
“而此時的將軍府已經被我圍住,你自是不敢貿然進入,唯一的法子便是等到晚上換防之時混進去,而這雅間便是你觀察將軍府動靜的最好選擇。所以,我包下了這二樓的全部房間,等你過來找我。”
“韓巡檢對我還真是了解啊,”裴南秧哂笑一聲,出言譏諷道:“怎麽?你等在這是想知道我剛剛去見了誰,好栽贓誣陷、一網打盡嗎?”
聽到裴南秧的話,韓硯清的眼中劃過一絲惱怒,但很快便消失於無形。他垂下眼瞼,目光落在案幾中央的一隻青瓷茶杯上,低低說道:“你大哥這次已是在劫難逃,我是來勸你離開陳掖的。”
“你這話什麽意思?!”裴南秧的眼睛氣得一陣發紅,她直起身子,怒視著韓硯清道:“這是你爹、洛衍和惠王布的局對不對?!什麽北周暗衛的令牌、什麽靈泉寺的刺殺、什麽登科樓的暴亂,都是你們一手造成的,為的就是將這一切嫁禍到我裴家的頭上,讓我們背上一個勾結北周、通敵叛國的罪名罷了!”
“裴南秧!”韓硯清麵色陰沉,厲聲說道:“沒有證據,你憑什麽隨意攀咬我父親?!”
“那你們又是憑什麽攀咬我大哥?就憑一塊真假難辨的玉扣嗎?!”
韓硯清麵色鐵青地看向裴南秧,卻在對上她泛紅的眼眶時微微一怔,緩和了麵色,沉聲說道:“我隻能告訴你,聖上相信這塊玉扣是真的。”
裴南秧聞言一愣,猶如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冷水,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原地,麵容慘淡無比,亦,晦暗無比。
“今日宮中,聽完洛衍的奏報,陛下勃然大怒,立刻下令封鎖鎮西將軍府,將此案一查到底。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陛下明日祭拜完蒙冤的先太子後,就會昭告眾臣,下令搜查裴府,”韓硯清轉過頭,目光望向不遠處琉璃金瓦的鎮西將軍府,輕聲說道:“到那個時候,一切皆成定局,是真是假,已然不重要了。”
“我爹和大哥守疆衛國,為大寧立下赫赫戰功,沒想到竟會因為你們這些奸佞小人的蓄意陷害,走到今天這般困局。”裴南秧狠狠瞪著韓硯清,一字一句地咬牙說道。
“這事你最應該怪的,不是什麽所謂的奸佞小人,而是你的那位宸王殿下,”韓硯清聞言冷哼一聲,眯起眼睛說道:“大寧四境,薑昀有了西府軍和東平軍的護持還嫌不夠,硬是生生扳倒了公良將軍,收複了南疆,你讓陛下怎麽做?任由著一門兩將的裴家和風光無限的宸王殿下攜手前行,入主祈元殿嗎?”
“你胡說八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裴南秧長眉倒豎,冷然喝道。
“欲加之罪?”韓硯清麵色陰冷,唇邊揚起一個極其刻薄的笑意:“既然我會這麽想,難道陛下就不會嗎?我奉勸你一句,趁早離開京城,否則留下來,隻會白白賠上性命罷了。”
“我若此時離開,那便是叛逃,那便是承認了我裴家勾結北周,我大哥還會有活路嗎?!”
“你以為,你留在這裏,你大哥就會有活路嗎?”韓硯清眼神陰鬱,沉聲說道:“從聖上下令一查到底的那刻起,你們裴家便已是俎上之魚。若是等到大理寺坐實了你家的叛國之罪,恐怕你就再難逃過株連的命運了。”
“如果聖上當真被小人蒙蔽,降罪於裴家,我就陪大哥一起死。”裴南秧斬釘截鐵地說道,聲音清晰而決絕。
“事關生死,又何必意氣用事,”韓硯清定定看向裴南秧,目光中流露出無奈卻了然的神色,緩緩低聲說道:“明日巳時,陛下將從北門出城祭拜先太子,禁軍以及各衙、各營都會抽調人手,隨行護衛。屆時陳掖南門守衛薄弱,我會安排人馬護送你和裴夫人從南麵出城。”
韓硯清見裴南秧垂著眼瞼並不答話,沉吟了片刻後,從懷中掏出了把極其精巧的匕首。他眸光微閃,將匕首放到了案幾上,輕聲說道:“明日我會隨陛下出行,無法在城中照應。你若想清楚了,巳時之後去到將軍府的後門,將這把匕首拿給門邊的士兵,他們自然會帶你們出城。”
裴南秧怔怔看著桌上的匕首,隻覺得腦海中有什麽東西嗡地一聲炸開,前世的畫麵驟然在她的眼前重重疊疊,扭曲晃動,最終幻化成了漫天的血紅。
她伸出手,顫抖地撫上了案幾上的匕首,刀身上熟悉的紋路和胸口襲來的鈍痛無法遏製地淹沒了她所有的感官。她清楚地記得,那時候的長平城外,韓硯清亦是將這把匕首留給了她,讓她保住性命、離開大寧。可到頭來,所有人都不過是薑忱棋局中的棋子,她的命、她父兄的命、她大娘和薑昀的命都化成了棋局中可悲可歎的陪葬品,勾勒成了棋盤上縱橫的經線和緯線。
而如今,命運再一次走到了相似的分叉口,案幾上那把熟悉不過的匕首冷冰冰地躺在那裏,似乎在猙獰地嘲笑著,笑她的不自量力,抹殺著她重生後付出的一切努力。
一時間,悲慟與無助,酸楚與哀傷蜂擁著湧上心頭,壓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她不由將手中的匕首握得死緊,仿佛要將它釘入掌心一般。
看見她慘白痛苦的臉色,韓硯清不禁伸出手去,想要握住裴南秧顫抖的雙手。然而,就在即將觸到她的那一刻,他驟然將手縮了回來,握緊成拳,緩緩放到了自己的身側。
沉默了須臾,韓硯清的嘴角泛起了一個極其艱澀的苦笑,他站起身,淡淡說道:“我會讓巡檢司的官兵在戌時三刻換防,你可以趁那時回府。至於明日,隻要你願意離開,我定會保你和裴夫人的性命無虞。”
說罷,他轉身推開了雅間的門,隨後又回頭看了眼兀自坐在桌邊的少女,終是目光晦暗地走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