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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紙落陳情

  兩人出了觀前巷,一路向西而行,在經過歸雲樓、青石坊後,就看見不遠處矗立著一大片極為宏偉的亭台宮殿,梁柱簷飾,朱漆雕金,透刻敷彩,極為氣派。待走至近前,一座琉璃牌坊立時高聳眼前,上麵用極為的雅致的篆書刻著“太學門”三個大字。


  穿過太學門,走過集賢道,便是一塊巨大的石碑,上麵密密麻麻刻滿了國子監的學規,戒條之多讓人咋舌。在戒碑之後,一段極高的台階徑直通向國子監的大門,門後古槐成行,綠樹成蔭,左廟右學,鍾鼓相對,與門簷上那塊“天子之學”的牌匾相映相輝。


  裴南秧和馮梓瑤因為不是國子監的貢生,隻能止步於太學門外。不過他們也絕非形單影隻,因為此時的太學門邊少說也有二十幾個年輕人拿著紙稿來回徘徊,想必都是衝著陳紹來的。裴南秧見狀不禁秀眉淡蹙,曲曲數月,陳紹在天下讀書人心中的位置竟已如此之高了。若是這般下去,天長日久,威望見長,對他來說也不知道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快看!大門開了!”“那不是陳司業嗎!”“誒,徐祭酒怎麽也出來了?”“他們走過來了!”


  隨著人群的一陣騷動,裴南秧和馮梓瑤立刻伸長了脖子,向國子監大門處眺望。隻見,國子監大門向外洞開,十幾名身穿朱紅山水紋官服,頭戴進賢冠的國子監官員們正從中魚貫而出,順著台階一路向下走來。


  其中,陳紹和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走在隊伍的最前列,他們帶著眾官員徑直走到太學門前列隊站定,目不轉睛地看向前方。


  就在圍觀眾人不明所以的時候,一陣腳步聲突然響起,集賢道的盡頭,列隊的士兵們正簇擁著一輛馬車向國子監行進而來。


  在離太學門還有一丈遠的地方,馬車緩緩停了下來。領頭的士兵急忙上前一步,掀開了馬車的車簾。


  車簾後,穿著一襲石青色平金繡蟒袍的薑昀下了馬車,隻見他抬手理了理腰間的錦綬和頭上的鑲碧鎏金七梁冠,向著太平門的方向遙遙揖禮,隨後緩步朝著國子監官員的方向走去。


  裴南秧靜靜站在人群中,看著薑昀無懈可擊的一舉一動,簡直與她平日裏見到的那個玩世不恭、放蕩不羈的薑昀判若兩人。她哂然一笑,原來坊間所言非虛——宸王薑昀確是豐神俊朗,通透練達,秉節持重,文武兼濟,倒是她先入為主、一葉障目了。


  薑昀順著集賢道一路前行,待到了國子監官員麵前,竟不顧王爺身份,朝著領頭的那位老者長揖到地,極為恭敬地說道:“薑昀見過徐大人。”


  隨後他直起身子,朝著陳紹和其餘人等拱手揖禮,謙和有禮地說道:“各位大人有禮了。”


  眾人急忙躬身回禮,國子監的祭酒徐正青更是上前一步,長揖回禮道:“宸王殿下折煞老夫了。”


  薑昀微提嘴角,極淡地一笑,緩聲說道:“天子之學自然以天子之禮相待,徐大人擔得起。”


  徐正青眼裏盡染激賞之意,他曲身拱手,沉聲說道:“下官收到王爺的帖子後,特率國子監官員至此迎接,不知王爺有何聖諭要傳?”


  薑昀的麵色陡然一肅,他上前幾步,用極低的聲音說道:“昨日登科樓詩會,我怕人多出亂子,便讓兵部從宿衛軍中抽調了一隊人馬在樓外巡邏,可沒想到最後還是出了這樣的慘案。今日早朝,父皇命我主審此案,我便尋思著陳司業當時就在樓中,所以特來相詢。此外,國子監的貢生們也有不少人親眼目睹此案,若是徐祭酒不介意,小王也想一一問詢一番。”


  聽完薑昀的話,陳紹曲臂揖禮,輕聲說道:“宸王殿下有禮,下官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此等小事宸王殿下派人傳話便是,又何需親自前來,”徐正青眼珠一轉,捋了捋胡須,朗聲說道:“今日外麵風大,宸王殿下還請移步入內敘話。”


  薑昀點點頭,對徐正青處事之老道頗為讚許,他眉心一收,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然而,就在一行人剛要往國子監內走去之時,薑昀帶來的士兵突然厲聲高喝:“什麽人?!”


  眾人大吃一驚,紛紛抬眼望去,就見一個人影立在國子監正門的琉璃頂之上,他的腳底正對著那塊“天子之學”的牌匾,遠遠望去,就像把“天子之學”四個大字踐踏在腳下一般。


  “你是何人?!還不快給我下來!”徐祭酒氣得胡子直抖,指著人影罵道:“國子監乃太學之所,讀聖人言,行聖人事,豈容汝等豎子無知胡鬧?!”


  一語說罷,屋頂之人似乎充耳未聞,須臾過後,他抬起右手,不知從懷中抓出了什麽東西,朝天穹中一揚。


  頓時,雪花般的紙片在空中四散開來,順著大風,吹落一地。眾人紛紛低頭去撿,裴南秧和馮梓瑤也俯身撿起了幾張紙片,定睛一看後,兩人不由齊齊變色。


  隻見一張張裁成四方的生宣上,全部寫著一模一樣的四句短詩——


  “山河拱手,宣懷沉冤。


  黃天不仁,忠奸難辨。”


  裴南秧幾乎是立刻去看薑昀的神色,隻見他的一雙修眉蹙得死緊,臉色陰沉晦暗,眸子裏厲色盡染,手裏的紙片也早已被捏成了一團。


  一旁的徐祭酒被氣得差點暈厥,全靠陳紹和其他國子監官員扶著,才勉強站直身體,手指顫抖著指向還在朝空中撒著紙片的人影,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徐大人得罪了,”薑昀的聲音冰冷狠厲,朝身後的士兵揮手說道:“你們立刻把作亂之人給我拿下,若遇反抗,就地正法,絕不留情。”


  “是!”士兵得了令,立刻衝過了太學門,順著集賢道,往國子監內奔去。


  屋頂上的人見狀,即刻收了手,縱身向後一躍,跳入了國子監的層層院閣之中。


  “大逆不道啊!大逆不道!”徐正青痛心疾首地高聲呼道:“簡直斯文掃地!斯文掃地!”


  薑昀深吸一口氣,緩了緩自己僵硬的麵色,朝著徐正青一字一句地說道:“徐大人,薑昀雖知‘著兵甲者不入國子監’的規矩,但今日之事,事涉叛逆,事關國本,薑昀不得已而為之,還望徐大人海涵。”


  徐正青看了薑昀一眼,沒有答話,還是兀自喃喃重複著“大逆不道”、“斯文掃地”兩句話。


  薑昀麵色一沉,竭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朝著國子監的官員吩咐道:“今日徐大人受驚了,你們立刻扶他進去休息。”


  說罷,薑昀轉頭對立在自己身旁的士兵首領冷冷說道:“在抓到叛逆之人前,國子監內的所有人等都不準離開此地半步,若有違者,按叛賊論處,格殺勿論。”


  士兵首領低頭領命,隨後上前對著國子監的官員們說道:“各位大人,請吧。”


  國子監的官員們都是文官出身,從未見過今日的陣仗,急忙架起徐正青,瑟瑟縮縮地往國子監內走去。


  “陳司業,請留步。”


  還沒走出幾步的陳紹聽到薑昀的聲音猛地一愣,隨即鬆開扶著徐正青的手臂,回身來到薑昀麵前,不卑不亢地說道:“宸王殿下有何吩咐?”


  薑昀眸色幽深,一字一句地說道:“陳司業,昨日和今日之事,你皆親眼目睹,故小王想請陳司業隨我即刻麵見父皇,稟明情況,已絕後患。”


  聞言,陳紹沉默了片刻後,揖禮說道:“那便麻煩宸王殿下代為引路。”


  薑昀點點頭,領著陳紹就往自己的馬車走去。


  待馬車絕塵而去,馮梓瑤收回目光,滿臉的擔憂地問道:“裴姐姐,你說陳……大人他應該不會出什麽事吧?”


  “陳兄與此事斷無牽連,不過是向聖上稟明情況而已,你無需擔心。”


  馮梓瑤心有餘悸的點點頭,隔了一會,她咬了咬嘴唇,有些遲疑地說道:“這紙上的詩句好像在說十一年前的宣懷太子一案有冤……”


  “馮姑娘慎言!”裴南秧幾乎是立刻打斷了馮梓瑤的話,她眉頭緊鎖,低聲說道:“當年之事早已蓋棺定論,其中是非曲直,由不得我們妄議。我們趕緊回府,權當今日沒來過這裏,以免再生枝節。”


  馮梓瑤頷首應諾,隨著裴南秧迅速往回程的路走去。在她們的身後,滿地的宣紙隨風旋起複又飄落,吸引了越來越多的行人駐足觀看,而這四句大逆不道的詩詞也以驚人的速度在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京城。


  “永定二十一年八月十六,國子監司業陳紹自隨州回京。惠王薑忱特為其接風洗塵,聚天下賢能之才俊,設詩台於登科樓。然,詩會未畢,亂賊突起,樓中死傷無數,血流漫地。經大理寺、巡檢司、刑部會審,亂賊受命於人,特作亂於登科樓,以圖刺殺惠王。


  此事未平,次日申時,又有亂賊立於國子監正門之上,廣發壁書,痛陳先太子一案冤情深重,以至街巷皆聞。天成帝為之盛怒,下令嚴查賊眾,格殺勿論。


  時睿王薑卓治水有功,自裕州返京,天成帝特命睿王主理此案。然睿王一脈借先太子一案排除異己,所涉官員甚廣。不到月餘,朝野上下,怨聲沸騰,眾臣各擇其主,其中以宸王薑昀、惠王薑忱為首。此後一年間,大寧儲君之爭加劇,朝局動蕩,官員更迭不斷,世家貴胄厝火積薪,朝不及夕,史稱“三王之亂”。


  ——《蒼澤誌·寧書·一百零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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