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往日諾言
裴南秧一夜淺眠,腦海中反複閃過她和秦子堯在長平時經曆的每一個瞬間——當鋪裏的初次相遇、軍營中的比武對招、甲板上的並肩作戰、營帳前的冰釋前嫌、溱江之中的舍命相護,直至最終的以命相酬,永沉江底。
但須臾之間,畫麵一轉,她發現自己正站在熱鬧的長街之上,而秦子堯就站在她的不遠處,遠遠看去,隻覺得斯人俊雅清逸,如詩似畫,滿街的繁華似乎都比不上他的青衫淡泊。她飛速地向他跑去,就在她的手指將要挨到他的那一刻,秦子堯的胸口突然滲出了大片的鮮血,身子向後一仰,跌落進湖水之中,很快便沉了下去。
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跟著跳入了湖中,湖水冰冷刺骨,讓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前世的那個夜晚,刀尖刺入心髒的劇痛頓時毫無預兆地席卷而來,疼得她猛地睜開了眼睛。
此時,窗外的天光尚淺,可裴南秧早已沒有了半分睡意。她叫來丫鬟為自己洗漱後,從房間裏的雕花櫃子裏拿出了一隻上鎖的沉香木盒。
她將木盒輕輕放置在桌上,又從首飾盒底層的暗格中取出了一把鑰匙,塞進了木盒的鎖孔之中。隻聽得“哢噠”一聲,盒子應聲而開。
裴南秧怔愣了須臾,伸手從盒子中拿出了一塊金絲種的翡翠平安扣。隻見平安扣的顏色濃鬱幽深,翡翠的紋路一絲絲向外擴張,形成了較寬的色帶,顯是極其名貴的品種。在平安扣表麵,還雕滿了繁複的花紋,層層疊疊,巧奪天工。
裴南秧看著眼前的這塊平安扣,耳邊不禁響起了昨夜映波橋下擺攤老伯所說的話——“這款平安扣的寓意呢,就是‘用我一世,換你長生’的意思。”
這八個字,就猶如一根針,深深地紮入了她的心中。雖然薑昀說過,先鋒營的意義便是為死而生,可秦子堯本已逃離了既定的結局,卻是因為她的一意孤行,白白丟了性命。
本來,她隻想將屬於長平的一切默默放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可昨夜橋頭,秦子堯的身影是那樣的真實,以至於長久堆積在心頭的愧疚就如潮水一般噴湧而出,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小姐,”就在裴南秧盯著手中的平安扣出神之時,小丫鬟秋菱突然推門而入,將她從思緒中猛然喚醒:“戶部吳尚書府上的小廝剛剛過來帶話,說是今兒午時過後登科樓有詩會,他們家小姐想約您一起前去。”
“登科樓詩會?”
“聽那小廝說,他們小姐還邀請了馮閣老府上的梓瑤小姐一起同行,說是馮小姐才貌一流,必能與小姐你一見如故。”
馮梓瑤?裴南秧不由秀眉一挑,前兩日這馮家姑娘還病到不能參加皇後的壽宴,可一眨眼的功夫,倒是藥到病除了。看來她猜的一點沒錯,馮小姐之前必定偷偷去了隨州,是近兩日才回的陳掖。至於登科樓的詩會,自古以來都是文人舉子的盛會,必定有當世大儒在場。而眼下,全大寧的文人,論才華功績,怕是無人可出陳紹之右了。想必,是有人舉辦詩會迎接陳紹回京任職,馮家姑娘得了消息想去,才拉了吳錦汐一起。
裴南秧默默為馮家小姐的癡心歎了口氣,隨後抬眸朝著秋菱說道:“你去跟那小廝回個話,就說煩請轉告他家小姐,午時過後在登科樓前相見。”
秋菱點點頭,答了聲“是”,轉身往院外走去。
待得秋菱出了院子,裴南秧的目光複又落到了手中的那枚平安扣上。過了良久,她將平安扣輕輕放在桌上,回身去櫃子中拿出了一套男裝。在換好衣服、梳好發髻後,她走到桌前,將那枚花紋繁複的平安扣小心翼翼係在了自己的腰間。
就在這時,不知發生了什麽事,裴南秧居住的小院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嘈雜。很快,小廝的叫聲便從院門處傳來:“小姐!小姐在嗎?!”
裴南秧微挑眉梢,走到院門口,便看見府中的兩個小廝伸長著脖子看著她,眉目間全是驚喜獵奇之色。
“發生了什麽事?”
“小姐,你快去門口看看吧,”一個高個子的小廝立刻眉飛色舞地說道:“剛剛有一架馬車停在了府門口,車上有好多鎏金的紋飾,好大,好氣派,好……”
“行了,說半天廢話,”另一個年紀大點的闊臉小廝截過話頭,滿臉感歎地對裴南秧說道:“小姐,剛剛那輛車上下來幾個人,抬了十壇酒放在門口,說是他家主子送給小姐的,全部都是蒲城產的桑落酒。小姐,我可聽說這一壇酒就值千兩黃金啊,而且市場上極難買到,他這一送居然送了十壇,這簡直……”
小廝還在那感歎個不停,裴南秧卻再也聽不進任何言語。她呆呆地立在原地,有些發怔地看向係在自己腰間的那塊平安扣。
她清楚地記得,長平軍營裏的那個午後,自己曾向秦子堯討要過十壇蒲城產的桑落酒,本來她隻是說笑,沒想到秦子堯卻一口答應,還與她擊掌為誓。
因此眼下,能送她這些桑落酒的人,便隻有他了。
那麽,這是不是說明,昨夜她在映波橋上所見,並非幻影,而是真真正正的秦子堯?
思及此處,裴南秧回過神,猛地抓住小廝的前襟,瞪大了眼睛,急聲問道:“送酒的人呢?他在哪兒?”
小廝被裴南秧急切的模樣嚇了一跳,有些結巴地說道:“就……就在門口,他們……”
他的話音未落,裴南秧就像一根離弦的箭,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
在她的身側,亭台樓閣、素花香草飛速後退,一如往日匆匆消逝的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