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萬死不辭
樓閣宜佳客,江山入好詩。清風水蘋葉,白露木蘭枝。
永定二十一年八月十四午時,一輛裝飾極其浮誇的馬車大喇喇地停在了城東最大的酒樓——望江樓前。隻見駕車的小廝掀開車簾,一個身穿金紋暗紫長袍,束著白玉腰帶的男子就施施然走下了馬車。
遠遠看去,男子的麵容豐神俊秀,唇間漾著淺淺的笑意,手中還搖著把鳳眼竹製成的折扇,透著說不出的富貴風流。
樓內的夥計看到他,立刻點頭哈腰地跑上前來,頗為熟稔地招呼著男子進去。男子將一錠銀子塞到了夥計手裏,笑嗬嗬地說道:“聽說最近你們又來了不少上等的好酒,一會都給我拿上來。”
夥計將銀子塞進懷中,眉開眼笑地說道:“好勒,沒問題,好酒我們這多得是,公子要多少有多少。”
紫衣公子聞言滿意地點點頭,跟著夥計走進了望江樓,一路上到了三樓盡頭的雅間。
夥計躬身將紫衣公子請了進去,擺好了桌上的碗筷,壓低聲音說道:“宸王殿下請在此稍侯,我家主子馬上就來。”
薑昀聞言不著痕跡地點點頭,一揮手中的折扇,朗聲說道:“還不快點把好酒好菜拿上來!”
“好勒,”夥計走到雅間門口,對著外麵喊道:“歸雁廳來客人了,好吃的、好喝的全都給我端過來!”
待得各色菜式上齊,薑昀拿起桌上的一壺羅浮春,緩緩倒入了自己酒杯之中。酒香入喉,?醇馥幽鬱,的確是難得的好酒。
薑昀很快便飲盡了杯中之酒,他剛想為自己再斟上一盅,就聽得身後傳來一陣機關移動之聲。薑昀唇角輕勾,也不回頭,隻淡淡笑道:“三山咫尺不歸去,一杯付與羅浮春,紀大老板今日倒是難得大方。”
“宸王殿下得勝歸來,一戰成名天下知,我又豈能不為您慶祝一番?”一名身穿素色長衫,腰間係著羊脂白玉的男人從雅間牆後的暗室中走了出來,他徑直坐到了桌旁,執起酒壺,緣杯倒酒,隨口問道:“聽說昨日你在皇後的壽宴上跟裴家小姐共奏了一曲《憶帝京》?”
“紀大老板的消息果然靈通,這才不到一日的功夫,就已經知道得這般清楚了。”
“昨天晚上幾個公子哥兒結伴來我這喝酒,大談特談他們在皇後壽宴上的所見所聞,其中你和裴家小姐的事被他們津津樂道了許久,”紀老板飲了一口酒,輕笑說道:“我們樓中的說書先生在一旁聽見了,立刻連夜寫了段子,準備在明日說與樓中的酒客。我也是在無意間瞄到了他的底稿,隻見上麵赫然寫著‘六皇子裴小姐簫葉合鳴,元小侯爺黯然神傷’一行大字。我說宸王殿下,明夜過後,別說我了,隻怕整個陳掖都要知道你和裴家小姐的風流韻事了。”
薑昀嗤笑一聲,搖搖頭道:“世人總是熱衷於杜撰這種毫無根據的男女之事。”
“毫無根據?”紀老板眼梢一挑,似笑非笑地看向薑昀,悠悠說道:“若放在以前,你說這話也就罷了。可你昨日壽宴上演這麽一出,難道不是想把這毫無根據變成真憑實據嗎?”
薑昀聞言,不由深深地看向紀老板,淺笑說道:“果然,知我者,莫若文軒也。”
“宸王殿下既然說我是知己,我便再來猜猜你的用意,”紀文軒緩緩將酒斟入兩人的杯中,不疾不徐地說道:“長平一戰後,裴家榮寵無限,手握京畿、邊境兩處重兵,而那位待字閨中的裴家大小姐受盡父兄寵愛,誰要是娶了她,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裴家支持,這樣的好事公良皇後那個妖婦又怎能不為自己的兒子爭取一番。”
“而你這時候跳出來與裴大小姐眉來眼去、情意綿綿的,公良皇後勢必會懷疑你有奪嫡之心,是在故意拉攏裴家。如此一來,她多半會通知遠在你舅舅駐地賑災的二皇子,讓他棄用你之前推薦的那些商人和官員。可是,想要把這賑災辦得漂漂亮亮的,光朝廷撥的那點錢肯定不夠,二皇子若是不用你推薦的人,必然要想別的法子多弄些銀子,這時候隻要有個金主願意貼上去送銀子,二皇子一定會毫無防備地扒住這根救命稻草。而這個人,才是你這盤棋的關鍵所在。”
薑昀聽罷微微一笑,對紀文軒舉杯說道:“你猜得分毫不差。不過這還得感謝戶部那個捉摸不透的老狐狸吳尚書,要不是他把女兒許配給了元祥,我還不敢毫無顧忌地用這一招來對付皇後和我那二哥呢。畢竟我二哥協管戶部的時間也不算短了,誰知道吳勇是不是裝出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實則與我那二哥暗通款曲,私下給他籌集銀糧來著。”
“什麽?!吳勇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元祥?他這是什麽路數?跟武定侯府示好嗎?”
“你還記得三個月前孫尚書的兒子孫原在你這兒摔下樓的事嗎?”薑昀笑意微微,有些賣關子似的看向紀文軒。
“自然記得,”紀文軒眉心一收,麵帶歉意地說道:“說起來這事全怪我。那日,元祥為了一個小兄弟,與孫原的幾個狐盆狗友大打出手。而那幾個狐朋狗友裏麵,有個公子哥是禁軍副統領蕭胤的侄兒。我見他拔刀與元祥相鬥,便心生一計,想讓孫原被他失手殺死,好讓孫尚書支持的九皇子一派與禁軍交惡。於是我在暗處向孫原的膝蓋擲出一粒石子,算準了他在中子跪地之時的方位恰好可以被蕭胤侄兒的長劍刺中。可沒想到,孫原這個膽小鬼一看見刀刃,轉頭就拚命往樓下跑,以至於我的石子隻是將他擊下了樓,還害得元小侯爺為此事背了鍋,白白挨了五十大板。”
“沒想到這件事竟然是你的手筆,”薑昀意味深長地看著紀文軒,挑眉說道:“不過元祥這五十大板可沒有白挨,因為,那個惹得元祥出手的小公子,就是吳尚書的女兒——吳錦汐。”
紀文軒一愣,隨即恍然大悟地說道:“難怪那個小公子之後常來樓裏打聽元小侯爺的事,我隻當他是要感謝當日的相救之恩,沒想到,竟是看上了元小侯爺。”
“可不,元祥這家夥真的是不鳴則已,一鳴便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紀文軒點點頭道:“吳尚書若私下與二皇子勾結,必然不敢與武定侯府結親,因為皇後絕不會允許一個掌握他們秘密的人和與你交好的武定侯府走得這麽近。所以,元小侯爺和吳小姐的事算是為我們驗出了戶部的立場。”
“沒錯,”薑昀眼睛微眯,語氣陡然變得淩厲:“現在隻需要那個給二哥送銀子的人到位,我就機會將他和公良皇後一擊致命。”
“一擊致命?”紀文軒聽著薑昀篤定的語氣,有些疑惑地問道:“你究竟安排了誰去送這個銀子?”
“一個做中藥、絲茶生意的商人,名字叫做陶致,”薑昀緩緩說道,眸色不見深淺:“但其實,他的本名叫做許慎,他的父親便是十一年前因太子案被抓,最終死於獄中的那個鹽軒細長溫和的雙眼瞬間變得晦暗不明,他的手不自覺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久久不發一言。
“怎麽?你是覺得時機還不夠成熟嗎?”薑昀見紀文軒緘默不言,不由眉心微蹙:“可是我昨日便已傳信給裕州那邊,眼下一切已經開始著手安排,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不,我隻是等得太久了,才會一時感慨難言,”紀文軒閉上眼複又睜開,咬著牙,艱難無比地說道:“整整十一年,隻要一閉上眼睛,我胸口的這道傷疤仍然會隱隱作痛。每到夜深難眠之時,親人的鮮血就會大片大片地湧上眼前,我竭盡全力想忘,卻怎麽也忘不掉。”
薑昀麵色一黯,他伸手拍了拍紀文軒的肩膀,眸光中劃過一絲狠厲,聲音暗啞地說道:“十一年了,我虛與委蛇,仰仇人鼻息,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為大哥沉冤昭雪。所以這一次,哪怕凶險萬分,我也要放手一搏。文軒,你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從你十一年前把我從死人堆裏撈出來的那一刻開始,我活著就隻剩一個目的,那就是手刃仇人,為死去的家人報仇,”紀文軒麵色蒼白,直直盯著薑昀,一字一句地道:“我已經死過一次,這世上再沒有什麽能令我有所畏懼。你有什麽需要我做的盡管開口,我必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薑昀聞言,提起酒壺便要為紀文軒斟酒,紀文軒立刻雙手端起酒杯相接。酒液傾注而下,很快便將小小的金杯填滿。隨後,薑昀回手拿起自己的酒杯,麵色凝重地朝紀文軒敬去,紀文軒舉杯回敬,仰頭將杯中的酒液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