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舊日情輕
就在元祥垂頭喪氣往回趕的時候,裴南秧駕著從大祥手中奪來的馬車,一路風馳電掣地穿過繁華街市,直至望見登科樓的紅鬆木匾額方才勒緊了韁繩。
待得將馬車交給引路的小廝之後,裴南秧理了理衣襟和發鬢,自覺沒有失禮之處,便一個跨步,邁進了登科樓的大門。
由於沒中第的舉子大多已經啟程返鄉,而中第的貢士、進士們又紛紛忙著在京城各處拜訪名流、打通關節,所以此時的登科樓與幾日前相比略顯冷清,除了廳堂內陳列曆代名人法帖的石案旁圍站著幾名舉子之外,樓裏的其他地方都隻零星散落著屈指可數的區區之眾。
裴南秧四下環顧了一番,就見通往後院廂房的雕花木門前立著兩個身穿勁裝的護院。在他們身側,一個小二打扮的人正滿臉無奈地與一名紫衣公子交談。那個紫衣公子年紀不大,麵相頗為秀氣,一身織錦緞的長袍襯著他白皙的臉孔,竟意外地顯出幾分屬於女子的清麗。
裴南秧微一沉吟,抬腳走到幾人麵前,剛想開口向小二詢問陳紹的住處,就聽見那個紫衣公子高聲說道:“登科樓雖然曾經住過不少顯貴名人,但說到底也不過是個開門做生意的酒樓,你憑什麽不讓我進去?”
“馮公子,現在登科樓裏住的這些個舉子可都是日後能平步青雲的官老爺,不是誰隨隨便便就能見的,”小二忙滿臉賠笑,語氣中卻帶著幾分不容置喙的意味:“再說了,我先前已經幫您通報過,可陳進士那有貴客來訪,實在不方便來見您。”
“有貴客來訪?”姓馮的小公子輕曬一聲,瞪大眼睛怒聲道;“從前日起,我每次來找他的時候,他要麽不在,要麽就是有貴客來訪,敢情他比今年的新科狀元還忙?”
“馮公子,我不過就是一個打雜的,新科狀元和陳進士誰比較忙我著實不知。但登科樓的規矩從古至今都是以舉子為大,讓不讓你進去自是得聽各位貢士、進士們的吩咐,您為難我又有什麽用?”
“那好,”姓馮的小公子揚起眉峰,拉過一張凳子坐下,怫然道:“既是如此,我就在這裏等著,有本事他永遠都別出來。”
小二看著油鹽不浸的馮小公子,歎了口氣,擺擺手道:“那您請便吧。”
一旁的裴南秧見狀,不由無奈地搖了搖頭——這馮小公子看來是根本不懂登科樓的規矩。從古至今,這內院除了舉子之外,從來不容外人隨意進出,哪怕就是達官顯貴前來拉攏新科進士也得由樓內小廝通報獲準後方可入內。所以,光靠耍小脾氣又如何能得償所願?
她眼波一轉,上前向小二揖了個禮,客客氣氣地說道:“不知陳紹陳進士住在哪一間房,可否麻煩您幫我通報一聲?”
小二眼角一抽,上下打量了裴南秧一番,開口道:“今日還真是巧了,我剛和旁邊那位馮公子說過,陳進士廂房之中有貴客來訪,不方便再見外人。您看,您是跟馮公子一起在這等著還是改日再來?”
裴南秧愕然抬眉,這才知道那位馮小公子吵著鬧著要見的陳進士竟然就是陳紹。她偏頭思忖須臾,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遞給小二,言辭懇切地說道:“我是真的有急事要見陳進士,煩請你把這錠銀子交給他,就說有故友來訪,盼他前來一敘。”
小二定定看著裴南秧的眸子,遲疑了片刻後,他接過銀子,歎了口氣道:“那你在此處稍候片刻,我去給陳舉子通傳一聲。”
裴南秧連忙拱手致謝,目送小二走進了後院。待她收回目光,甫一偏頭,就見馮小公子坐在木椅上,睜著雙好看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
裴南秧被她看得有些發怵,隻得彎了彎身子,朝馮小公子微微頷首,算是打過了招呼。
馮小公子匆忙回了一禮,但目光仍舊灼灼地望著她。裴南秧心中一陣古怪,不由也細細打量起麵前的這位馮小公子來。可沒承想,這一望,她竟覺得馮小公子當真有幾分眼熟。
正當她拚命回憶著自己與這位公子哥兒的交集之時,馮小公子突然眼睛一眯,輕呼道:“我想起來了,你是……”
然而,他的話音未落,裴南秧就聽得院門後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個清正略帶欣喜的聲音便從她身後響起:“裴公子,你怎麽來了?!”
裴南秧回過頭,就見陳紹穿著一身墨灰色長袍,頭頂梳著整齊的發髻立在近前。也不知道是不是深色衣飾襯托的緣故,整個人看上去竟比初見時消瘦了不少。
她抬手對陳紹行了個男子間的相見禮,朗聲笑道:“都說人生四大喜事莫過於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和金榜題名時。眼看著陳兄就要獨占其中的兩樣,小弟又怎能不前來賀喜。”
陳紹聞言,嘴角微提,竟露出了個頗為苦澀的笑容:“裴兄弟莫要取笑我了,殿試之上我不過是位列二甲,至於與姚姑娘的訂親……”
“訂親?!”陳紹話音未落,一直未曾出聲的馮小公子突然猛地站起,不可思議地高聲詰問道:“原來這才是你對我避而不見的原因?!”
聞聲,陳紹猛地轉頭看向一旁的馮小公子。然而,就在眼神交匯的一刹那,他的瞳孔驀地一縮,急急移開目光,朝裴南秧說道:“裴兄弟,此間人多眼雜,不是談話之所,我們去廂房敘話如何?”
裴南秧眉梢淡掠,目光劃過馮小公子清秀的麵龐和陳紹急切的神色,忽然心下一片了然。她沒有多言,隻輕輕頷首,隨著陳紹往後院走去。
“陳紹,你給我站住!”馮小公子厲聲喝道,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你忘了曾經對我說過的那些話了嗎?”
聞言,陳紹倏地頓住了腳步。他深吸一口氣,轉身對上馮小公子淚水盈盈的雙眼,抿著嘴角,一字一頓地說道:“馮姑娘,陳紹不過是一屆窮苦書生,攀不上你們馮家的高門大戶,之前的種種都是陳紹的不是,從此之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再也不要相見。”
說罷,他不再理會“馮小公子”的悲泣,異常決絕地跨過了通往後院的大門。
一進登科樓的後院,陳紹緊繃的身子一瞬間放鬆了下來。他看向裴南秧,滿麵頹敗地開口道:“讓裴姑娘見笑了。”
裴南秧知道陳紹必是打聽過自己的身份,因此聽到“裴姑娘”的稱呼之時未顯露半分訝異之色。她抬頭注視著麵前的男人,正色道:“剛剛那個女扮男裝的姑娘,若是我沒老的孫女馮梓瑤吧。”
陳紹的手微微一顫,他點點頭,垂下眼瞼道:“沒錯,確是馮姑娘。”
“你與她……?”裴南秧眼波流轉,略帶試探地開口問道。
陳紹低低歎息,言語中蘊滿了難言的悵惘:“我和馮姑娘相識於今年的三月初二。那時,我剛中了國學解試的解元,而馮姑娘的二哥馮越卻是原本解元的熱門人選。馮姑娘想是為自己的哥哥打抱不平,便女扮男裝前來登科樓與我比賽詩文。雖然她最終輸給了我,但是她辭趣翩翩、才藻豔逸,一來二往,便與我引為知己。等到我發現她是姑娘家的時候,心中更是喜不自勝,於是向她許諾,隻要我通過了禮部的省試,就即刻上門向她提親。”
“難怪我與你初見之時,馮越要那般刁難於你。依我猜測,這馮梓瑤是馮閣老唯一的孫女,又是陳掖有名的才女,縱使馮家不拒絕你的提親,也定然不會將她輕易許配與你。”
“裴姑娘說的半分沒錯,”陳紹自嘲一笑,語調低沉地說道:“馮家雖沒有當場拒絕我,但卻要我在殿試中拔得頭籌,才願將馮姑娘許配給我。彼時我自詡尚有踔絕之能,一時意氣,便答應了馮家的要求。可到頭來我卻連一甲都沒排上,又何談狀元及第。”
“不以成敗論英雄,陳兄雖然位列二甲,但就憑那句‘使天下相率而歸於君子長者之道’的立論,別說今年的新科狀元馮越,就算和曆代大家相比,也絕不落下風。”
聞言,陳紹的臉上閃過幾分淡淡的神采卻又很快消逝於無形。他垂著頭,目光微黯,低低歎道:“可新科狀元終究不是我……”
“其實,”裴南秧纖眉一揚,截口說道:“今日早已不同往日。就憑陳兄如今在帝都的才名,就算你不是新科狀元,馮家也未必不會對你和馮姑娘的親事鬆口。”
“不可!”陳紹低聲喝道,不知是要說服別人還是要說服自己:“陳紹能有今日,全憑恩師姚大人的提攜,如今姚大人欲將自己的女兒許配與我,我又豈能駁了他的好意去求馮府的施舍!”
看著男人滿臉堅決的模樣,裴南秧不由想起元祥那日取笑起陳紹迂腐的話來。她望向對方的眼睛,轉開話題說道:“陳兄,我們先不說那些擾人心煩的舊事。今日我來找你,其實是有件要事想與你相商。不過聽說您那有貴客來訪,不知道是否打擾了……?”
她的話音還未落下,陳紹就連忙擺手說道:“雖有貴客不假,但我們不過是閑來無事,在閣間清談闊論罷了,又何談打擾二字。更何況,那位貴客亦是陳紹的知己,詩才文章,均是一流,我很早便想引見他與裴姑娘相識。今日趕巧,若是裴姑娘不嫌棄,不如移步去見一見陳某的這位知己如何?”
“榮幸之至,”裴南秧展顏一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那便請陳兄代為引薦了。”
陳紹拱手回了一禮,帶著裴南秧順著後院的長廊往前行去。待到了東麵底樓的第二間廂房門口,陳紹轉過身,朝著裴南秧沉聲說道:“這便是我的住處了,裴姑娘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