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蒼鷹血玉
待裴南秧通過長平城南門的時候,夕陽正順著斑駁的城牆緩緩下墜,無知無覺間便帶走了古城上空的最後一抹霞光。周遭漸漸暗了下來,鋪滿天際的暮色就在風拂茅草的簌簌作響中被一望無際的黑色吞噬殆盡。
裴南秧順著城南主街一路前行,她想著先前韓硯清說的話沒有錯,隻要她還想活下去,隻要她還想留著命為死去的家人洗刷冤屈、報仇雪恨,就必須趕在長平城守收到劫囚的消息之前離開大寧。而長平城坐落於溱江以南,津延河以西,與北周、成漢兩國均是隔水相望,因此,水路便成了她現下離開大寧的唯一選擇。
思及此處,她抬頭看了看四周,想找個人問問去碼頭的路,可周遭空曠的近乎絕望,沒有沿街叫賣各色人墨客,亦沒有輕搖團扇、三五成群的妙齡姑娘,有的,隻是她在寥寥落落的燈光下現出的那道孤零零的影子。
曾幾何時,她無數次聽京城裏的公子哥們說起,長平古城地處三國之交,是商賈們熙熙往來之地,在這裏,隻要你有銀子,就可以將北周、成漢甚至是來自大陸東南麵翟越國的緊俏貨收入囊中。
記得當年薑昀第一次戍邊回京,還專門繞道長平,給她帶回了根彼時成漢貴族間極為流行的鎏金銀簪釵。而如今,原本擁擠喧鬧的街市一片蕭條,幾家尚在開門做生意的店鋪也是門可羅雀。青石板鋪成的街道空蕩蕩的,偶爾遠遠經過幾個行人,均是形色匆匆,迅速地隱沒在高高矮矮的青磚黛瓦之後,再也尋不見蹤跡。
走了大約小半柱香的功夫,裴南秧依舊在古城無數條縱橫交錯的小路上徘徊。正當一籌莫展之際,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提著一盞白紙燈籠,佝僂著身子,從街角的另一端蹣跚走來。
裴南秧見狀,連忙伸手理了理淩亂不堪的發髻,迎上前去,開口問道:“老人家,請問去碼頭要往哪邊走?”
老人微微直起腰,睜大略帶渾濁的雙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問道:“姑娘是要去坐船?”
見裴南秧點頭,老人無奈地歎了口氣,沉聲說道:“前些日子仗打成那樣,碼頭哪還有什麽船吶。姑娘要是想離開,怕是隻能去東門外的津安渡口了。不過,今兒晚上的那班船,已經被開當鋪的郭老爺包了。”
裴南秧聞言,眉心輕輕皺起,聲音略顯焦急道:“可我有急事,必須盡快離開這裏。”
“那就隻能去求郭老爺帶你一程了,”老人轉過頭,伸手往東麵一指,說道:“往前走兩條巷子,再從水井那朝北走一裏路,就能看見郭家的宅子。”
裴南秧福了福身,道了句謝,抬腳便要往東麵走去。可那位老人卻叫住了她,顫巍巍地將手中的燈籠遞了過去。
“看姑娘也不是這兒的人,這燈籠就給了姑娘吧,我在這呆了大半輩子了,沒燈也能找著路。”
裴南秧接過燈籠,低頭看了眼手中白得刺目的燈身,一陣徹骨的悲痛立時翻上心頭——這分明是服喪期間才用的燈籠。
那一刹,慘白的光透過燈籠上那層薄薄的細棉紙上灑在地上,燈內閃爍的光和注定灰飛煙滅的燭撚哀傷地糾纏,祭奠著忘川彼岸數不盡的亡魂。而那些亡魂中,有她的父兄,大娘,也有薑昀和她早已去世多年的母親。
裴南秧的眼睛傳來一陣酸澀的疼痛,她深吸一口氣,將本要奪眶而出的液體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她攥緊了手中的燈籠,看向老人轉身離去的背影,輕輕道了句:“老人家,請節哀。”
老人腳步一滯,回頭看了眼燈籠,眼眶泛紅,蒼老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連這長平城都快要死了,我又當如何節哀啊。”說罷,他搖了搖頭,蹣跚地向前走了幾步,很快消失在了一棟民宅的後麵。
裴南秧一愣,忍了許久的眼淚終究還是奪眶而出。可她並沒有伸手擦拭,而是挺直了背脊,向著老人指的方向快步走去。
穿過兩條巷子,裴南秧在老人說起的水井處剛向北轉,一幢富麗堂皇的大宅就遙遙地映入了她的眼簾——朱樓綺戶,雕梁畫柱,一派燈火輝煌。
大宅的隔壁是一家當鋪,放眼望去,除了門前牌匾上“郭家當鋪”四個遒勁鬱勃的鎏金大字之外,其餘的裝飾布局與京城幾家知名的當鋪大抵如出一撤。宅子前墨青色的石板地比古城裏的其他街巷都要寬上不少,上麵依次停著六七輛馬車,從大宅門口一直排到裴南秧所在的巷尾。其中最大的一輛馬車是由南方罕見的血柏木製成,上配鑲金的車輿與逐花異色的織金錦車幔,透著道不盡的豪奢顯貴。
大宅的朱紅金釘大門此時向外洞開,數十名小廝丫鬟來來回回穿梭其間,一絲不亂地將各式華貴罕見的金珠寶器搬上馬車。大門的兩側立著兩根造型頗為獨特的石獅靠門枕,其中一根旁正站著個約莫已逾耳順之年的男子,隻見他身著錦衣,蓄著一撮短而硬的八字胡,長方臉膛,吊梢的濃眉下閃動著一對精明、深沉的眸子。他抱著雙臂,懶洋洋地靠著門,不斷指揮著幾名正在搬運一塊巨大壽石的小廝。
裴南秧略一沉吟,徑直朝著男子走了過去。到了近前,她雙手揖禮,微微俯身道:“見過郭老爺。”
男子聞聲,斜眼瞥了瞥裴南秧,隨後竟似沒看到一般轉過頭去,繼續敦促小廝們搬運壽石。
見狀,裴南秧並不著惱,她上前一步,恭敬有禮地道:“郭老爺,我有急事要去成漢,可聽人說今夜渡口的船都被您包了,所以冒昧前來打擾,不知郭老爺可否帶我……”
“不可。”她話秧未落,男子便冷冷地開口,不留一絲餘地。
裴南秧一愣,她沒想到對方會拒絕得如此幹脆,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出言應對。長風吹來,她破碎的衣角被輕輕卷起,似有似無地拂過她的腳踝。她低頭看了眼自己篳路襤褸的衣擺,忽然心下了然,趕忙從韓硯清給的那袋金葉子中拿出幾片遞了過去,低聲說道:“郭老爺,先前是我不懂事,這些船費您先收下,麻煩您順路帶我一程。”
“麻煩?”男子回過頭,眼神尖利地掃過裴南秧蓬亂的頭發和髒亂的衣著,冷笑道:“姑娘,雖說我郭然平生最愛的東西確實是金子,可我最怕的東西就是麻煩。姑娘禮數周全、進退有度,一看便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可現在卻縕袍敝衣,妝容狼狽,此其一;其二,姑娘隻身一人,風塵仆仆,想是剛到長平,可卻有著一刻不能耽誤便要離開的理由。姑娘,你敢說自己不是麻煩?”
裴南秧聞言眉頭緊鎖,她心一橫,將整整一袋金葉子遞了過去,沉聲說道:“這些全部給你,夠十倍的船費了吧。”
“姑娘,既然你這麽愛拿金子說話,我便也不和你爭這個死理,”郭然輕曬一聲,下巴朝著壽石的方向抬了抬,言語間滿是嘲諷:“我這塊壽石大概值一百兩黃金,我是生意人,姑娘隻要拿的出比這更值錢的寶貝,我就帶姑娘一程。”
絕望頓時像潮水一般洶湧而上,一百兩黃金,這分明是搪塞她的借口,可她卻找不到半點反駁的理由。她抬起手,緩緩挪到前襟的位置,不著痕跡地摸向韓硯清留下的匕首。其實,她不是不知道周圍的小廝個個步伐沉穩,身形輕健,顯是習武多年的好手,此時若要奮力一搏,挾持郭然必是下下之策。可是,如今窮途末路,她已經沒有了選擇。
趁著郭然看小廝放壽石的功夫,裴南秧飛快地將手伸入了前襟。然而,她的指尖首先觸到的並不是計劃中那把冰冷堅硬的鐵器,而是一塊帶著體溫的油潤玉石。她微微一愣,猶豫了片刻,還是從衣襟裏拿出了那枚玉佩。
這是一隻由血玉雕琢而成的雀鳥,粗看之下似是展翅的蒼鷹模樣,骨勁氣猛、栩栩如生,玉身泛出的紅色光澤更是增添了雄鷹翰飛戾天的孤傲之姿,一眼望去便知絕非凡品。握著玉佩,裴南秧的視線忽然變得有些模糊,依稀間,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過了塵封的歲月,在她耳畔輕輕響起:“小秧,這塊玉佩是娘親唯一能留給你的東西了。你好好戴上,千萬不要拿下來。”
思及此處,一股酸澀驟然從她的心底升起,原來,時間已經過了這麽久,久到她已經忘了聲音主人的溫和麵容,忘了她還有著這塊七年間從未離開心口的血玉。她麵色一黯,下意識地攥緊了這塊血玉,不無自嘲地苦笑:這可是娘親留給自己的最後一樣東西,自己是有多不堪,才能起了用這塊血玉換取乘船機會的齷齪心思。
“姑娘,你是從何處得來的這塊沂山血玉?”郭然帶著三分欣喜、七分驚異的聲音驟然響起,打斷了少女紛繁起伏的思緒。
裴南秧回過神,麵色戚然,聲音低沉地道:“這是娘親留給我的。”
“娘親?”郭然的雙眸灼灼地直視著裴南秧,聲音竟微微有些顫抖:“敢問令堂高姓?“
裴南秧眉頭緩緩蹙起,隱約感到事情有些不同尋常,她遲疑片刻,還是如實說道:“我娘親姓蘇。”
“可是單名一個婉字?”
“不,我娘親名喚念遠。”
“念遠……”郭然喃喃念了一遍,眼底劃過一道暈不開的悲嗟之色,急急開口道:“那……你的娘親現在身在何處,可還安好?“
“娘親在七年前便已經離世了,”裴南秧強壓住腦海中洶湧而來的記憶,有些遲疑地問道:“郭老爺,您……和我娘是舊相識?“
“我與令堂算不得相識,”郭然滿麵哀戚,搖了搖頭,低低地歎息道:“隻不過,她是我一位老友的故人。”
還未等裴南秧回應,郭然目光微閃,正色說道:“實不相瞞,我今夜行船的目的地本是北周,隻不過因為碼頭封了,才不得已借道成漢。若是姑娘願意隨我去北周見見這位老友,我便即刻帶姑娘啟程。“
裴南秧的腦海裏頓時一片混亂,世上的事往往就是如此,無論是塵封的過去還是求索多年的疑問總會在一個最出乎意料的當口,出現在離自己一步之遙的距離。就好比現下,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一切,可時間卻沒有給她多問的機會。她深吸一口氣,看向郭然,語氣堅定地道:“好,我隨你去。”
郭然聞言微微頷首,扭頭朝馬車旁一個麵色白淨的小廝喊道:“阿軫,馬上帶這位姑娘去換套和你一樣的衣服。”
待得裴南秧被阿軫領入內堂後,郭然眸色一沉,朝正在搬運東西的小廝們高聲吩咐道:“所有人聽好了,半盞茶之內必須收拾完馬車,隨我啟程去津安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