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鐵麵(二)
趙淩楚回到自己的帳篷內。
作為名義上的主帥,他有著一頂屬於他自己的帥帳。衡陽趙家行軍的傳統,這是一頂整齊到已經失去舒適的帳子。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擺在角落的床被褥都是暗沉的灰色,整齊到單薄。再就是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空蕩的帳子中間擺著一個巨大的沙盤。盔甲整齊的堆放在角落,整個帳子整潔到令人起敬亦生憐。
隻有少年本身是其中的唯一亮色。
趙淩楚坐到桌前,慢慢的摘下了自己的頭盔,露出一頭被壓的有些彎折的碎發。
那是一次交鋒中付出的代價。
來到齊國北境駐軍的這幾個月,在一次秦國邊境守軍的一次交鋒中,徐監軍身邊的一位副將被秦軍買通。那位副將軍泄露了趙淩楚的動向,趙淩楚因此被秦軍封堵。
從火海中破圍而出,火舌燎掉了他一頭黑亮順滑的長發。千難萬險,方逃出一條命來。
分明是那徐思海禦下不嚴方至此禍端。可最終問責時,徐思海不僅將自己身上的責任推了個一幹二淨,將自己美化成一個敢於給予屬下信任的好形象,還給趙淩楚整了個輕飄飄的禦下不嚴的名聲。
那時候趙淩楚尚躺在床上,一身重傷未愈。得知這個消息時,他生生的將自己的指甲掐進肉裏去。
如何不氣?
而那一場突襲,陪他一路北上,從小一起摸爬滾打的三百親衛,死的十不足一。
他九歲跟著祖父上戰場,摸爬滾打五年,本來早已有了自己專屬的部隊。那皇帝一聲令下,就生生把自己和原本的部隊拆分,再丟到這個全然陌生的環境。
齊國兵馬,齊國皇室自己執掌三分之一,趙家執掌三分之一,其他各家統共三分之一。這便是齊國皇帝雖然嘴上不說,但始終對趙家心懷忌憚的真正原因。
趙家的勢力範圍主要在南方,而齊國北部邊境的駐軍卻是各路勢力魚龍混雜,而天策上將軍被調離的同時,也將齊國北部邊境主要親近趙家的那五萬軍隊給帶走了。趙淩楚來到這裏,幾乎如趕鴨子上架一般,每天都在別人的惡意上煎烤。
近乎孤立。
少年將冰冷沉重的黑鐵麵具放至一旁,怔怔的坐在原地。黃昏很快便過去,天色一點點暗了下來。趙淩楚的一個親衛敲了敲他的營帳進來,替少帥點上了一盞油燈。
親衛看見少帥原本明亮鮮活的眉眼不知何時早已染上了深重的疲憊,隻剩下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依舊黑的純粹。但那雙黑的純粹的眼睛如今眸光渙散,焦點遊離,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任由親衛進出也未有反應。
親衛心下不忍,當年的少帥策馬馳騁疆場,黑甲紅纓槍,何等神采飛揚。如今卻每日會議後獨自回帳,沉默著抱出厚厚的兵書、地圖,一人推演至天亮。
但親衛終究不敢打擾趙淩楚,他點完燈後行了個軍禮,靜悄悄的就想要離去,卻突然想起什麽東西,“撲通”一聲單膝跪在了趙淩楚跟前。
趙淩楚被動靜吸引,扭頭看向他,眸光淡淡,無甚波瀾。
“元帥,您的信。”親衛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雙手呈遞。
那是一封看外表再平平無奇的信了,牛皮紙,桐油封,一看就知道是私人的信。趙淩楚接過信封,忽然自嘲的對親衛們笑笑:“現在北境二十萬大軍,願意真心實意叫我元帥的,也就隻有你們二十多個人了吧。”
親衛陷入了沉默。畢竟齊國皇帝這一步棋走的確實荒謬。本來他們的少帥隻是主動請纓前往北境接替天策上將軍作為趙家的代表戍守齊國與秦國的邊境。齊、秦二國關係一直不好,邊境更是戰事頻發之地。但是皇帝卻最後別出心裁的令天策上將軍帶走了北境邊防二十五萬大軍中的五萬趙家軍。然後以天策上將軍擊退惡意來犯的西楚有功,直接把少帥抬到了北境邊防二十萬大軍兵馬總元帥的位置。
別說少帥才十五歲,資曆和手段都遠遠不配。這個兵馬總元帥也不過是齊皇心血來潮新創的一個虛名,在各項大事上都要其他老將投票,連一個普通將位該有的自主決斷權都沒有,處處受人限製。少帥原本天生將才,被這樣折騰就算是有著十二分才華也隻能發揮個五分。
更何況北境邊防軍幾乎所有的趙家軍都被調走,少帥直接要麵對的就是一些已經被劃分好歸屬的其他勢力的兵卒,一個比一個不聽話,根本就是要把少帥架在火上烤。
親衛沉默了一會兒,最後自己主動退了出去,留給趙淩楚一個安靜的環境。
親衛走了之後,趙淩楚漫不經心的的撕開信封,抽出了裏麵的信紙,卻在看清那信紙上的字跡的那一刻,瞳孔都因驚訝而微微放大。
“好久不見,趙燒雞。”
“沒錯,本宮還活著,活的好好的,全須全尾,也沒斷個手斷個腳什麽的。而且當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我差不多應該已經回到帝都了。”
“好久不見,想我了嗎?我可想你了。”
“聽說你在北境邊防軍裏當上了大官,恭喜恭喜啊。應該沒什麽人敢欺負你了吧,兵馬總元帥誒,聽上去就很厲害的樣子。我還在思考,要不要過去給你撐個場子?讓他們知道,你可是本宮的人”
少年讀著讀著,視線就模糊了。淚水不小心滿盈而溢了出來,落在信紙上,便糊了一片墨跡。趙淩楚手忙腳亂的將這張信紙放至油燈上烘烤,卻一不小心燎上了火星。
眼看紙條就要燃燒起來,趙淩楚連忙直接仿佛沒有痛覺一般用手去撲滅。最後火到是滅了,信紙上還是被灼出了一個小洞。
本來就沒幾句話。趙淩楚很快就讀完了。他後來怔怔的捧著這封信紙良久,最後把它摁進懷裏,泣不成聲。
“安安,安安,我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哪裏有你說的那麽好,什麽破元帥,送給我我都不當嗚嗚,安安,好多人欺負我,他們都欺負我,你爹也欺負我!”
“我想你了你快點來北境,給我撐場子呀”
少年從角落裏摸出了一壺酒。
軍中禁酒,趙家家訓嚴禁帶兵征戰在外的將領喝酒。
可此刻趙淩楚卻仿佛鬼迷心竅一般的打開了。那火辣辣的液體從過喉嚨的那一刻,趙淩楚心想。
管他呢,他可太難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