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3、父親的背影
0123、父親的背影
六年,六年將發生什麽?
六年,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一大步;
六年,社會的發展已是今非夕比;
六年,城市比原來擴大了好幾倍;
六年,農村不但減免了農業稅,而且還可以領到種糧補貼。
可是,仰亞呢?
六年,仰亞在高牆內熬出了白發;
六年,阿弟已經結婚另成了家;
六年,小妹已經出嫁;
六年,仰亞的大兒子亞略已經十歲,小兒子亞金也已經六歲。
一個星期之前,仰亞就接到了獄警的通知。下個星期,他就可以刑滿釋放了,問他要不要跟家裏的人聯係,好提前來這裏接他。
仰亞搖了搖頭。
有必要叫家人來接嗎?自己是衣錦還鄉?還是榮歸故裏?
叫阿爸來接嗎?六十多歲的阿爸,比以前更老了,他已經走不了那麽遠的路了;叫自己的妻子務妮來接嗎?務妮是半年前來看過仰亞,全家的重擔落在她一個弱女子身上,她早已經是自顧不暇了。
叫阿弟?阿弟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叫朋友?朋友有誰?莫卯?莫卯同樣還在另一個監獄裏呢,他還有四年多才能出來呢?
頭一天的夜裏,獄警就把原來仰亞進來時的衣服拿給了仰亞
“啊,既然沒有家裏人來接你,這裏也就隻有你原來的衣服了,明天,你就換上自己的衣服,就可以出去了。出去了,要好好的,我們可不想在這裏跟你說‘再見’。”
夜裏,仰亞有激動、有驚喜、有期盼、也有焦慮。
六年時間裏,除了務妮來看過他三次,他沒有見過家裏的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兩個孩子,還有阿爸。
仰亞多麽想早一點見到他們,但又有一點焦慮。這一次回家,可與以前任何一次回家都不同,他不知道回去見到自己的家人會是什麽樣子。特別是兩個已經長大又還沒長大的孩子。
室友們過來給仰亞祝賀,祝賀仰亞終於可以回到親人身邊,祝賀他終於可以離開這座高牆,看到外麵的世界。
等所有的‘室友’走後,仰亞拿過自己六年前的衣服。這是一套六年前嶄新的衣服。仰亞永遠都記得,那是他的第二個小孩小亞金的滿月酒。所以,仰亞同樣也穿上了嶄新的衣服,正在給客人們吹蘆笙,一陣歡樂陶醉,一片喜氣洋洋-——
然後警察來了——
六年前的一幕仍然曆曆在目,小兒子亞金可愛的臉曆曆在目;跌倒在路邊蒼老的阿爸曆曆在目;聲嘶力竭的哭喊的兒子亞略的樣子曆曆在目——
看著眼前的衣服,仰亞不受控製的掉下淚來。
仰亞拿著自己的衣服,走進了洗澡間,打開了水龍頭。水有些冷,可是,仰亞一點都不覺得,他要用這冰冷的水衝洗自己身上的一切,刺激自己六年來已經麻木的神經。然後,他才能輕輕鬆鬆地出去,幹幹淨淨地與自己的家人見麵。
仰亞任由著冷水從頭上一直衝到自己的整個身上、再到腳下。仰亞拚命地用手在自己的身上搓著,哪怕搓得全身發紅。
仰亞一直洗了有一個多小時,才從洗澡間穿上真正屬於自己的衣服從洗澡間裏走出來。
仰亞沒再把身上的衣服脫下,而是就這樣穿著躺在了床上。可是,今晚的仰亞怎麽也睡不著,寢室裏沒有月亮、沒有星星,隻有一顆不太明亮的小燈光。
天亮了,還不等到監警上班的時間,仰亞就早早地起來了,一直站在門邊等待著。
等待著這一個清晨的到來。
“起得這麽早?”獄警來了。
“嗯!”
“所有的都準備好了嗎?不有沒有忘記的東西?再看看?”
“謝謝警察,不用了。”仰亞頭也不回。
是的,這裏麵還有什麽是仰亞要帶走的呢?除了記憶,又還有什麽不能讓仰亞忘記的呢。
“好,那就跟我走吧。”
仰亞走出了這個六年都沒有開過的大門。警察們沒有跟仰亞說‘再見’,仰亞也沒有說,隻是回過頭舉起手,跟警察們作了告別。
仰亞最後看了一眼又重新關上了的大門,把這六年的記憶也‘關’在了這裏。然後,轉過身來——
今天是一個好天氣,西邊,還有半邊月牙在掛著,清清的、靜靜的,好像遙遠的眼睛在向仰亞靜靜地看著。
看慣了高牆內那幾株四季不變的鬆樹,看慣了高牆內冰冷的牆磚和水泥地板;仰亞第一次感受到外麵世界的多姿多彩。
遠遠的山邊,還有一片晨霧,那麽幹淨、那麽純潔。
太陽升起來了,給遠處的那一片晨霧披上一層曖曖的色彩。也照在了仰亞的身上。
仰亞轉過身來,看向那一輪紅紅的日頭,微微地感覺有些刺眼。仰亞趕緊用自己的手把眼睛捂上,自言自語地說
“唉,看來,是有點不太適應外麵的陽光了。”
同時,也慢慢地感覺到了那一抹陽光投射到自己身上的那一絲絲溫暖。仰亞又想起了什麽——
一陣風吹來,仰亞才知道,自己該走了。
沿著那條不是很寬的水泥公路,仰亞慢慢地向前麵走著,路兩旁整齊的鬆樹,就像兩排列兵一樣,靜靜的目送著仰亞離開。
仰亞,要走到前麵大約一點五公裏的公路旁才能等到路過這裏的唯一一趟公交車。
回家,仰亞還要從這裏到達一個市裏,再轉車到他們的小縣城,然後才能回到家。
仰亞是當天下午趕到他們縣城的,趕到時就已經是太陽快要落山了。現在,仰亞是不可能再找得到車回去了。所以,仰亞隻得在縣城裏再呆上一個晚上。
下了車後,仰亞都不敢相信,這還是他六年前熟悉的縣城嗎?他還以為是自己下錯了車了呢。好在,汽車站旁邊還有幾個原來仰亞熟悉的標誌,證明他沒有下錯。可是,從仰亞身邊走過的人,都很不自然地把目光投到了仰亞身上。
仰亞有些奇怪。
他再看看周圍的人,才知道,他身上穿的衣服和別人穿的衣服,早就已經不是一個時代的了。
別人還以為仰亞穿越了呢。
仰亞趕緊就在車站附近找到一個小旅店住了下來,一是因為坐了一天的車的疲憊;再一個,仰亞真的不想再在這個縣城出現,要不是現在沒車,要不是縣城隔著家裏有幾十公裏,仰亞寧願連夜就趕著回去。還有,自己身上的衣服,從剛才別人的眼裏也看出了,仰亞明天還要去為自己買一件衣服。
第二天天剛亮,仰亞就趕上第一班車回去了。
他想早一點回去,早一點看到那熟悉的一切,早一點見到自己的親人。外麵的變化沒有讓仰亞有任何的興趣,仰亞一心隻想早些回家。
班車隻到鎮裏,至於鎮裏現在有沒有車可以直接回到仰亞的家,仰亞也不知道。下了車,仰亞提著一個小包,就直接朝著那條熟悉的小公路走去。
小公路變了,再不是原來坑窪不平的泥水路,而是變成了一條平整的水泥公路。
踏上這條既生疏又熟悉的路,仰亞加快了腳步。
小溪依舊,田園依舊;
原來的小樹長高了,那棵老鬆樹也多了幾枝枯枝。大樹上那幾個鳥窩,還是不是原來那幾個呢,仰亞不知道。
仰亞走著,前麵的一切也越來越熟悉。
熟悉的山,熟悉的水,熟悉的梯田,熟悉的吊腳木樓-——
一下子,仰亞的心裏卻又複雜起來。
這條走了千百回的回家路,仰亞從來沒走得這麽艱難。從第一天聽到警察對仰亞說可以回家,一直到前天自己換上屬於自己的衣服;從走出那扇高高的大門,到今天早上坐上最後一班回家的車;仰亞都急切地想早一點、快一點回到家,回到自己日思夜想的親人身邊。
可是,此情此景,仰亞邁的腳步卻又沉重起來。
一步、兩步、三步——
仰亞沿著石板鋪成的石階,一步步地向上走著,那鳥鳴那炊煙那田裏的吆喝,每一種、每一聲都能讓仰亞有千萬種回憶。
突然,仰亞被一聲熟悉而又有幾分陌生的吆喝聲吸引了。仰亞緊走幾步,又邁上了幾個台階。
那不是自家的那一塊責任田嗎?
一個熟悉而又有幾分陌生的身影在田裏艱難地向前走著。一頭老牛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正努力地在田裏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是那麽的艱難,但又是那麽的認真。在若大的一塊田裏,他們顯得是那麽的弱小、那麽的無助而又執著。
‘阿爸!’
那就是阿爸,還有家裏的那頭老牛。他們是天生的搭檔,雖然艱難,卻又配合得那麽的默契。
望著那蒼老的背影,望著那滿頭的白發,望著那蹣跚著艱難向前的腳步,眼淚一下子就從仰亞的眼睛裏冒了出來。
阿爸老了,比起六年前的阿爸,仰亞真的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可是,這一家人的重擔,就這樣一直由著蒼老的阿爸一直頂著。
默默無言,無怨無悔。
仰亞丟開自己手上的小包,朝著田墾上跑了過去,卻又在那裏停了下來,靜靜地看著,一直看著阿爸和老牛走到田的盡頭。
“阿爸——”一聲‘阿爸’,仰亞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來。
阿爸停了下來,能看得出,蒼老而又瘦弱的阿爸的背影裏一顫。這聲音,是在做夢嗎?
“阿爸——”仰亞又喊了一聲。
老牛先從阿爸的前麵把頭轉了過來,看向了仰亞,然後‘哞!’的一聲叫了起來看來,老牛終於認出仰亞來了。
這時,阿爸才隨著老牛的目光一起把身子慢慢地轉了過來。
阿爸怔住了。手裏的竹丫及繩子都掉在了水裏。阿爸似有幾分的站立不穩了。幾分鍾,沒有看到阿爸有任何反應,仰亞也不知道阿爸發生了什麽。
其實,阿爸也哭了;隻是,他的眼睛裏已經沒有了淚水。
六年,仰亞離開了整整六年;
六年,自己的兒子從一個活潑的青年變成了白發的中年。
六年,阿爸無時無刻不在盼望著自己的兒子早些歸來;
六年,自己努力地支撐起這個家,就是在等待著這一天。
可是,今天,兒子回來了,父子相見,卻又無話可說。
仰亞又沿著田墾朝著阿爸那頭走去,近了、更近了,也看清楚阿爸的臉上布滿的皺紋和那無神的眼光。
“阿爸,我回來了。”
阿爸還是沒有任何的反應。
“阿爸!”
仰亞也顧不得自己腳上還穿著鞋子,一步踏進了水田裏,走到了阿爸身邊,抓住了阿爸的手。
“阿爸!阿爸,我是仰亞呀,我回來了。”
阿爸上上下下地又看了半天。
“你怎麽穿著鞋就下到田裏來了,快回到田墾上去。”
仰亞又是一陣心酸。
老牛在嘴裏不停地嚼著草,並向仰亞伸過頭來。
它還認識仰亞。
“不是昨天就來了嗎?怎麽現在才——”
“阿爸,昨天回到縣城太晚了,沒有車,所以,今天早上才有車過來。”
“你到家了嗎?”
“還沒,我剛剛從鎮裏過來,就看到你在這裏了。”
“-——”
“阿爸,還能種得了那麽多田嗎?這麽多活。”
“沒事,暫時種著,這不,你不就回來了嗎?你先回家吧,我犁完了這半邊就回家。”
仰亞本想讓阿爸休息一會,自己幫阿爸幹點。可是真的,仰亞雖然出生在農村,仰亞卻真的不會犁田。
“阿爸,要不,今天就先一起回去吧,犁不完的,明天再來犁。”
“這也沒多少了,你先回去,我這就快完了。”說著,阿爸也不等仰亞再回答,舉起手中的竹丫向老牛動了一下,老牛很自然地就轉過身去,沿著剛才的‘路’慢慢地朝著走了,時不時地又扭過頭來看向仰亞。
仰亞看著從自己身邊走過的老牛以及阿爸的身影,看著他們倆漸漸遠去的背影,自己的心裏卻五味雜存。
從來仰亞就沒有能阻止住阿爸幹什麽,今天也是一樣,阿爸說了要犁完這半邊田才能回家,那就是要犁完了才回家。
仰亞沒辦法,隻好先回家了。
“阿爸,那我先走了,你也早點回家。”
阿爸沒有直接回答仰亞,在老牛的後麵,在田裏繼續著。
仰亞加快了腳步回到了家,推開了家的門,卻沒有聽到任何的聲音。可是門卻是開著的。
‘嗯?務妮走哪裏去了?’
“啊妮!我回來了。”
可是,正堂、爐灶邊、豬圈邊都沒有。突然,仰亞聽到兩聲輕微的咳嗽聲,好像是從他和務妮的房間裏傳出來的。
仰亞輕輕地推開了門,咳嗽是從床上發出來的。
務妮就躺在了床上。
“阿妮,你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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