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2、《仙去》
0062、《仙去》
母親走了,走得是那樣的平靜安寧,走得是那樣的無聲無息。就在三天前的那個下午,也就是仰亞遠在維也納的那個晚上。
從掛在牆上的蘆笙跌落的那一瞬間,仰亞總感覺到會有什麽事將要發生。可他不知道,帶給他的,是這樣一個天塌地陷的噩耗。
連仰亞都來不及把自己演出時得到的獎狀給阿媽看一眼,甚至來不及見阿媽最後一麵。
原來,就在那天,在維也納的夜裏,有著明亮的月亮。可在中國、在仰亞的家鄉,卻是一個陰雨連綿的下午。
這天,剛好是周末。早上,阿弟把家裏的牛放到了山上。下午,他要趕到學校去上晚自習。
“阿媽,我已經把牛放在坡上了,下午我要去學校了,你記得去把我們家牛趕回來哈。”
“你去吧,在學校要聽老師的話,好好學習嘞。等下我就去趕牛。”
“啊!好的。”
阿弟走了,朦朦細雨中,阿媽幹完了地裏的農活,才趕到山上。
今天,山上的霧特別的大,大得半山腰都全遮蓋在霧裏。
天也慢慢地黑了下來。
阿弟走時,隻是說把牛放在了這片山裏,但是麵對著這一片茫茫大山,那具體位置又在哪裏呢?
‘哞——’
阿媽學著牛的叫聲,想把牛從山裏引出來。可是,她學了好幾次,都沒有聽到自家牛的回應。阿媽隻好繼續地向山裏找去。
找了好久,才在一片大石壁下找到了自家的牛。
牛已經吃飽了,已經躺在這塊能擋雨的石頭下,慢慢地回嚼著。看到阿媽走過來,它摔了摔自己的耳朵,用尾巴打了下自己身上的蚊子。
“死老牛,我這麽叫你,你怎麽就不回叫一聲,你看看天都快黑下來了,快些回家吧。”
老牛聽懂了,它從地上爬了起來,走過阿媽的麵前,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天,越來越黑;霧,越來越濃;雨,也越來越大。山路上的每一塊石頭上都吸滿了雨霧。
牛,在前麵走著,阿媽在後麵跟著。
突然,阿媽的腳下一滑,她來不及抓住任何東西,就跌到了懸崖下麵。老牛轉過頭來,看著阿媽跌下的高坎,焦急地看了好久,它想下去,可是,那麽高的高坎,它是下不去的。老牛對著高坎下麵喊著,卻沒有聽到阿媽的聲音。
老牛在上麵轉了好久,它不停地叫著。叫了好久,也沒有聽到任何反應。它朝著家的那條路上走去,一邊喊著。走了好久,它又趕了回來,回到了阿媽跌落的地方,用腳刨著地,並且不停地喊著,它一步也不想離開。
好久,阿爸回到家,還沒有看到阿媽回來,而且牛也還在山上,他才朝山上找來。老遠,阿爸就在喊著阿媽的名字。
老牛聽到了,又朝著家的那條路走去,並且不停地對著阿爸來的路上喊。
聽到牛的叫聲,阿爸很快就找了過來。跟在老牛的後麵,找到了阿媽跌落的地方。
等阿爸艱難地下到阿媽跌落的地方,阿媽早已昏迷了過去,旁邊流著一大灘血。
阿爸抱起阿媽,使勁喊著阿媽的名字。好久,阿媽才慢慢地蘇醒過來。
“你怎麽摔得這麽厲害?好,起來,我們回家吧。”
阿爸輕輕地想把阿媽抱起。可是,他剛一動手。阿媽‘啊’的一聲叫了起來。
“不行,我,不行了。”
阿爸知道阿媽傷得太重了,傷得再也不能把她放在背上背著出去。怎麽辦?阿爸想了一下,隻得回家找人來幫忙。
“你在這裏等我,我回家叫人來,我們拿擔架來把你抬出去。”
阿媽默默地點了點頭,她又閉上了眼睛。
阿爸飛快地爬上了懸崖,也顧不得老牛了,飛一般地朝家的方向跑去。老牛還在懸崖上看著阿媽。
等阿爸找來寨子裏的人,大家一起來到懸崖下麵,把阿媽綁在擔架上抬出山來,抬到了公社人民醫院。可是,終因時間太長,失血過多,傷勢太重,阿媽再也醒不過來了。
阿媽還年輕,到現在,她也不過剛剛滿五十歲,她還沒能看到自己就要出生的孫子呢,甚至連出國演出的兒子,她也沒能等到看他最後一眼。
阿媽走了,仰亞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他總想著,這或許隻是一場夢,或許隻是一次玩笑。
阿媽隻是跟他開了個玩笑,她一定還會回來的。就像仰亞小時候一樣,阿媽走外婆家,最多不過兩天就回來了,每次回來時,還會給仰亞和弟弟娃娃帶回好多好吃的。
可是,仰亞不是小孩,他知道,在他麵前,阿媽走了,這是不爭的事實。
阿媽走了,是真的走了。
從此,留給仰亞的,隻能是阿媽以前的那些美好回憶——
那時,仰亞還小,阿媽上山時、下地時總把仰亞背在背上,那時,阿媽的背是那麽的溫暖,走過山路,阿媽從路邊摘下一顆紅紅的三月泡,轉過頭來,把泡喂到了仰亞的嘴裏,然後甜甜地看著仰亞笑。
仰亞,永遠記住了阿媽的那個微笑回眸;
那時,雞生蛋了,母雞在雞窩裏高聲的叫著,蹣跚的仰亞朝著雞窩走去,用小手拿起還有些餘熱的雞蛋,蹣跚著走回來,走到阿媽身邊
‘阿媽,蛋,阿亞要吃。’
‘啊,雞又生蛋了,我家阿亞又想吃雞蛋了,好的,阿媽這就給阿亞做去。’
火灶裏幾把柴火,一碗熱汽騰騰的雞蛋湯端了過來,阿媽一口一口喂到仰亞的嘴裏。
直到現在,仰亞也沒吃過比這更香甜的蛋湯;
那時,仰亞上學了,一放學,仰亞顧不得滿頭滿臉的泥巴和灰塵,一鑽進家,把阿媽用毛線織成的小書包往旁邊一放,就去翻鍋灶。
‘你慢點,先洗了手再吃吧,然後,打來溫水,給仰亞的小手、小臉洗得幹幹淨淨,然後從廚櫃裏端出魚湯。湯裏,阿媽早就把魚肉撕成碎末,魚剌早就被阿媽剔出來,像一個個小小的蒲扇,放在火爐上烤著,發出來的那陣魚香,比碗裏的魚湯還好聞。
直到現在,仰亞哪怕走到國外,都還回味著。’
——
仰亞一場場一幕幕地回憶著,抑製不住內心的陣陣心酸;淚,也跟著慢慢地流了出來。
心,無以寄托。
仰亞拿起身邊的蘆笙,默默地吹響了那首《仙去》——
放下操勞
放下牽掛
放下一切凡世的留念
走吧!
前方就是無憂的極樂世界
放下哀愁
放下勞累
放下一切現實生活的掙紮
走吧!
前方一路上充滿鮮花——
在村寨裏,人們並不把人的生死看成是一種悲傷、一種痛苦的離別,反而覺得‘死’,是讓人到了另一個極樂世界。這從這首《仙去》的蘆笙曲裏都能聽懂得出來。
可是,仰亞卻怎麽也樂不起來。阿媽是真的走了。任何一個母子的離別都充滿哀傷、充滿難舍。
昨天,終於把阿媽送到了山上,全寨子的人,比阿媽小的,都穿上一白衣,抬著阿媽向山上走去。無論是抬的,還是拉繩的,還是走在前麵引路的,都走得那麽的艱難。每一步、每一個人都舍不得邁開,都想珍惜這和阿媽一起的機會多一點,再多一點。
阿媽沉沉的棺槨,壓在寨子裏每個人的肩上,也壓在寨子裏每一個人的心上。
阿弟和阿妹穿著長到腳底的白衣,走在最前麵,他們端著阿媽的靈牌和遺像。每邁一步,都似有千斤之重;每邁一步,都有淚水像線一樣的落下。
仰亞親自接過寨子裏老蘆薈笙手手中的蘆笙,他要用自己吹奏的蘆笙曲再送阿媽一程,借以慰籍自己沒能見到阿媽最後一麵的深深遺憾和愧疚。
風,嗚咽著;雨,哭泣著。
沉沉腳步,邁不動仰亞與阿媽沉痛的離別;
聲聲笙啼,訴不盡仰亞心裏無盡的惆悵。
天地同悲,日月同淚;
仰亞內心裏有一股血在往上湧,湧得仰亞的胸口像刀割一樣的疼痛。
這是一首最難吹的曲子。
尤其是今天,仰亞感覺到,他不是在吹,而是把一滴滴血淚往笙眼裏灌。
墓地到了,阿媽的靈柩被停在了墓穴前麵的那塊空地。寨子裏所有的婦女們都轉了過來,圍在了阿媽‘身邊’。
就像以前阿媽在寨子裏一樣,她們是否又在討論今年的莊稼是否有好的收成;她們在討論,誰家的小子又娶了一門好親;誰家的閨女又要出嫁了,大家又該一起為她繡那花邊的嫁衣。
所有的蘆笙手都圍著阿媽吹著,所有的婦女都圍著阿媽轉著。這是大家與阿媽最後的歡樂,最後再送阿媽一程,大家圍著阿媽,跳起了看似歡樂,實則沉痛的蘆笙舞。
《仙去》的蘆笙曲一遍遍的響起。仰亞又陷入了對阿媽深深的回憶——
就在對麵的那片山上,阿媽教會了仰亞唱第一首山歌。那時,仰亞還小,可卻總是覺得自己已經長大,總想著幫助阿媽做些事情。阿媽上山砍柴火,仰亞也拿起了自己的小柴刀跟了過來。砍累了,就坐在阿媽的身邊,聽阿媽唱那溫暖的情歌。
‘阿媽,你唱得真好聽,我也想學唱歌。’
‘好呀,那阿媽教你!’——
就在這一片田園,阿媽和阿爸一起在為秧苗鋤草,趴在田邊的仰亞突然看到水田邊有一串串透明的小球
‘阿媽,你快來看,這是什麽?這麽好看,這能吃嗎?’
阿媽停了手中的活走了過來
‘傻兒子,那不能吃,那是青蛙的蛋,過幾天要生出小蝌蚪來的,蝌蚪和青蛙都能幫我們捉田裏的害蟲,不能碰它的。’
‘啊,那我再把它們放到田裏去。’
——
舞跳完了,蘆笙停了。
可《仙去》的聲音卻永遠在仰亞的心裏揮之不去。
大家又一起動手,把阿媽抬到了那個土坑前,仰亞和阿弟阿妹齊齊地跪在了地上。
那一抔泥土蓋上,從此世界上再沒有阿媽了。也再沒有了阿媽的微笑、阿媽的呼喊。
阿媽走了,一連幾天,仰亞還沒能從悲傷中緩過神來,宣傳隊裏的人也來了,他們是特意來看仰亞阿媽的,來和仰亞一起送阿媽最後一程。
等阿媽安葬後,他們也要走了。
“陳團長,我——”仰亞話沒出口,淚已經在眼邊了。
“啊,沒事,仰亞,阿媽才走,你就在家多呆幾天吧,一來陪陪家人,再一個也讓自己好好休息一下。”
“可,團裏麵——”
“唉,團裏,現在也應該沒什麽事了,現在,有的是時間,有些事,還是等你休息好了,回到團裏再說吧。”
仰亞很感激團裏對他的理解。是的,現在,仰亞沒有什麽心思上班,更沒心思吹奏音樂、跳舞。同時,他也想多一點時間陪陪家人,特別是愛人務妮。
這幾天,務妮跟仰亞一樣的悲傷,更何況她還帶著大大的肚子,那可是阿媽日思夜盼的孫子。
自從務妮的身子越來越‘顯身’後。阿媽就把務妮接了過來,兩人一起為小生命的出生準備著,小衣服、小鞋子,甚至小尿片。阿媽一邊準備著,一邊永遠也不會消失的笑著說
“我就要看到我的孫子了,這是我們家的福氣,務妮,你真是我們家的好媳婦好閨女。”
“阿媽,這還沒生呢,看把你高興得。”
“這馬上就要生了,我就要當奶奶了,我怎麽能不高興呢。我還得抓緊時間,多為我家孫子做幾套衣服呢。”
可是,還沒等阿媽的孫子出來,阿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
其實,自從有了身孕後,陪在務妮身邊最多的就是阿媽。現在阿好走了,務妮和仰亞他們一樣的傷心。再加上這幾天的操勞和疲累,務妮整個身子都跟著瘦了一圈。
一連好幾天,仰亞一家都還沒能從阿媽離去的悲傷中走出來。一連好幾天,寨子裏的人也和仰亞他們家一樣高興不起來。
一開始,仰亞還覺得,大家因為他們的家的悲傷才不好意思在他們麵前表現得太高興。可是,這都過去了半個月了,怎麽整個寨子的人還是一個個憂心忡忡的呢?
仰亞搞不明白。
又過了幾天,仰亞才從旁邊了解到,原來大家憂心的,不是怕仰亞家不高興,而是聽說,現在整個農村要搞什麽‘分田到戶’了。
‘分田到戶’?
隊長告訴仰亞,‘分田到戶’也就是‘家庭聯產承包製’,也就是把原來集體的田土山林全部分到每一戶農戶的手上,自己管理,自己經營,自己收成。
這,不搞大集體了?
不是所有的田土都屬於國家嗎?怎麽又過回去了呢?田土都屬於了個人,那不是又變成地主了嗎?
‘分田到戶’、‘家庭聯產承包製’,這都是仰亞第一次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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