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萍水相逢
就這樣神色落寞地過了幾天，愷福將書桌上的一遝報紙胡亂卷了，塞到書櫃上排好的書冊後麵，便帶了門走了出去。
她踢著鞋，走到三樓玄關，歪在貴妃榻上，隨便從手邊的書架上抽了本書翻了起來，卻恰好是一首《子衿》，才剛藏進去的心事又被展了開來。
她歎了口氣，神色鬱鬱。
阿珠碰了碰阿珍，指了指愷福，悄聲問道：“小姐最近到底是怎麽了？眉毛都快擰成拐棍兒糖了？從沒見這樣過……”
阿珍“噓”了聲手指，白了眼阿珠，又搖了搖頭，兩個人便不再講話，仍然收拾著被愷福扔得滿地都是的書冊。
忽然，阿珍喊道：“大奶奶來了。”
玉呈笑著上了樓，坐在了愷福身邊，又伸手拿過她看著的《詩經》，揚著聲，笑道：“妹妹好有雅致，不知是在看哪一首？是《風雨》？還是，《子衿》？”
愷福將書從玉呈手裏抽回來，合上書本，壓在手下麵。
“噢，知道了知道了……”玉呈拉長了聲音，戲謔著念道：“莫不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愷福罵了一聲，翻了個身，背對著玉呈，不願再作理會，隻是自己卻止不住地心煩，神情更加委頓，像是要落下淚來。
玉呈拿起帕子抿了抿嘴，笑著推了推愷福，說道：“好了，不要睡了……剛老太太說今天晚上家裏要來客人，說是要讓你先去陪著在咱們家隨處轉一轉呢！太太讓我過來問你，衣服可準備好了沒有？廚房有預備下的粥和點心，待會丫頭們送過來，妹妹先墊補一下，恐怕今兒晚上不知什麽時候開飯呢！”
愷福“嗬”地冷笑了一聲，道：“什麽樣的神通貴客，還得要我陪著？莫非是皇宮裏的皇上到咱們家微服私訪了不成？不過，就算是皇上他老人家到訪，本小姐可也不稀得作陪呢！”
“哎呀，真真是口無遮攔，呸呸呸！”玉呈連著“呸”了幾聲，扇著帕子，笑道：“這可是老太太千叮嚀萬囑咐吩咐了的，你不去，老太太那可說不過去，有的你罰呢！”
愷福“哼”了一聲，又道：“怎麽說我也不去，指不定是什麽亂七八糟的人呢，無端端地惹不痛快！依我看呢，不如花幾個大洋，請幾位胡同裏的先生才是正經！”愷福懶洋洋地回道。
玉呈又甩了甩帕子，掩了掩鼻，笑道：“嗨，好好的，妹妹何必講這種不尊重的話出來呢……可是怪臊的！再說了，能進咱們府裏作客的，又是老太太這樣看重的，可想而知也是世交熟人了……妹妹真是多心了。”
愷福翻了個身，將手邊的帕子蒙在臉上，也不再回應玉呈的話，像是睡著了。玉呈落了個好大沒趣，又自顧自說笑了一會，便起身離開了。
待玉呈走後，愷福一甩手，將手邊的書扔了出去，罵道：“好好的清淨日子，偏生要有這麽多事！”
自己氣了一會，便回了臥房。
阿珠同阿珍悄悄嘀咕著：“看小姐這樣生氣不順的樣子，難不成是那位要來了？”
“聽老太太房裏的旈夏說，上次為著陳家太太來，沒見著小姐，咱們家太太好一通地抱怨，老太太也覺得有些失了禮，這不才又請了陳家來作客。”阿珍悄悄地說道。
“怪不得呢……本來我還沒想明白是什麽事，現在……嗨，怪不得小姐這樣不開心呢！”阿珠道。
“我倒是不明白了，這有什麽不好的，怎麽小姐這樣發怒呢？”阿珍嘟囔道。
“你是真不明白？你不知道？”阿珠驚道。
阿珍搖搖頭，又道：“你知道什麽了，說來聽聽？”
阿珠撇了撇嘴，又看了看周圍，才悄聲道：“報上那些照片，你沒看到嗎？全是那位的……那些子事，可熱鬧著呢！小姐能開心才怪。”
“真地？”阿珍瞪大了眼睛，又道：“我可從來沒看過，你從哪兒看的？”
“我跟著小姐出去的時候，在外麵總能看得到。”阿珠道。
倆人又悄聲唏噓了一番，聽到上樓的腳步聲傳來，方才停住嘴。
沒一會兒，門便被推開了，她母親唐太太進了來，拍著躺在床上裝睡的愷福，說道：“這孩子，都這麽大的人了，一點也不懂事。今晚上的宴會老太太指明了要你去。你都這麽大了，很多事情也要開始考慮了，就算生意上的事情不用你過問，人情往來這些還是要顧慮的吧？你不去，人家也要說閑話的，就是咱們家老太爺，也是會生氣的。”
見愷福沒什麽反應，唐母繼續說道：“你在房裏待著也是待著，見見人見見世麵也是好的嘛，你不是還在看那些外國的小說，那些作家不也常常寫參加個舞會啊宴會啊什麽的嘛，怎麽，天天都嚷嚷著要做新時代的女子，結果，在自己家裏見個生人，參加個宴會反而膽怯退縮了……”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年青人經不起激將。
愷福聽到這話，想了想，便坐起身來說道：“誰說我膽怯退縮，見就見唄，有什麽大不了的。”
唐母狡黠地一笑，說道：“這才是咱們唐家的大小姐，什麽都不會怕的。快些起來，好好梳洗梳洗，須得打扮得美美的方才好呢！”說罷，便喊阿珍和阿珠，吩咐阿珍伺候愷福梳妝，又讓阿珠去找陪房何娘取衣服。
廚房的丫頭又端了雞湯餛飩、蟹粉水晶糕、蝦仁蒸餃和火腿鮮筍粥，唐太太便同愷福一起吃了些粥。
吃完粥，衣服也取了來，是一件珍珠白緞繡粉蝶長袍和一件月白紗褟繡花錦裙，外套一件藕緞鑲領袖襖衫。
愷福嫌繁贅，不肯穿，便道：“現在誰還穿長襖啊，我看還是穿得清爽一點好。”
唐太太便道：“你穿的那些洋裝才土氣呢，平日裏小女孩逛逛街穿著玩玩便罷了，這種場合自然還要穿咱們的衣服，又大方又端莊……”
愷福心裏自然明白是怎麽回事，但聽到自己母親這樣講出來，暗暗覺得好笑，便隻“嗬”了一聲敷衍道：“好吧……穿就是穿唄……”
唐母歎氣道：“你這個性子啊，真是，就這樣的脾氣，又是這樣的精明，以後有的是虧吃呢！”
愷福換好了衣服，自己配了一雙西洋樣式的白色小羊皮鑲珠矮跟鞋，愷福讀女校時便早已剪短了頭發，便戴了一副時下頂流行的珍珠嵌寶石抹額束帶，胸前也是同樣的珍珠嵌寶石的串珠，這一身裝扮更顯得她乖巧秀麗，明豔動人。
下了樓，走到正廳，老太太、琮中、玉呈等人已經收拾妥當，老太太看著從旋轉樓梯下來的神采奕奕的孫女兒，滿意地拉了愷福的手，囑咐道：“才剛來說，陳家的人已經到了胡同口了，咱們哪就在這等著他們便是了。”雖是這樣說，仍是拉著愷福的手朝門外走去。
愷福乖巧地點點頭，過了會又道：“陳家是什麽了不起的人家，倒值得咱們家這樣興師動眾的？”
唐太太向前走了兩步，說道：“老太太，不如我先去門口迎一迎他們。”說罷，便喚了琮中，帶著人向西門走了。
唐老太太又笑著拍了拍愷福的手，說道：“陳家的老太爺和你爺爺是同科，從前也做過洋務官的，也和你爺爺一起幫著李大人一同做過事，後來又一起辭了官，開工廠、辦銀行……咱們家好幾處的生意都同他有牽扯……你竟不知道也是不該的事。”
愷福點點頭，笑道：“爺爺這麽多同科，又沒聽人講起，孫女兒哪裏知道。”
“這次啊，是他家二房的孫少爺從國外學成歸國，因著和咱們家這層關係，先來拜訪咱們家……他家老太太也不常出來應酬，倒是兒子兒媳的，還偶爾來咱們家聚一聚，你年齡還小，不便見外客，大概也不認得。”
這時，下人跑過來，報說：“老太太，陳家老太太已進了西門了。”
唐老太太聞說，便道：“咱們往前走兩步。”
正說著，忽然聽見一陣喧囂。愷福抬眼一看，隻見遠遠的，正有一行人朝這裏走著，唐老太太見狀連忙迎了上去。
“老姐姐，多時不見，身子還是這麽硬朗？”唐老太太伸出手笑著道。
“好著呢，您也都好吧？”陳老太太身披青底牡丹紋鑲領鬥篷，也連忙伸了手回道。
兩位老太太寒暄片刻，隻見陳老太太將身邊的一位年青人推了出來，說道：“這就是我那不爭氣的孫子，快來見過老太太和太太小姐。”
“見過老太太、太太和大小姐。”那年青人頗有禮貌地垂著頭向唐家眾人挨個行禮。
“小福啊，這是你寧哥哥。”唐老太太拍拍愷福，指著年青人說道。
“見過老太太和太太，寧哥哥好。”愷福微微垂著眼，也禮貌地行了禮回道。
“是你啊！”年青人一聲驚歎。
“怎麽，你們還認識？”大家有些意外，連忙問道。
愷福抬了眼，看了看眼前這位梳著油頭，穿著筆挺西裝的年青人，也笑了笑，答了一句：“是你啊。”
原來學成歸國的孫少爺正是前幾天才偶然遇見，又令愷福一直耿耿於懷的陳允寧。
兩家人見狀，便都笑道：“真是緣分啊，天生的一段好緣分，小的時候倒是見過幾麵的，沒想到你們倆竟然還記得。”這二人被談論的有些難為情，便都不再多講話了。
唐太太又走上前來，笑道：“依我說，這兒畢竟是風口，咱們啊，不如進到裏麵坐下來慢慢地聊好了。”
眾人在前麵走著，允寧同愷福慢慢落在後麵，允寧笑道：“這可真是巧了，這回可不算是萍水相逢了吧？”
愷福原本一直微低著頭，這時才抬起臉，正對上允寧那頗為得意的狐狸一般的眼神，愷福便又轉了臉看著前麵，好大一會才回道：“那又怎樣？”
“怎樣？”允寧道：“既然不是萍水相逢，那大小姐可以告訴我芳名了吧？”
“出門做客，家裏人總該告訴過你了吧？”愷福懶洋洋地回道。
“他們說是他們的，你說是你的，這不一樣。”允寧道。
愷福沒想到允寧竟是這樣較真，又想了想，才淡淡地回道：“唐愷福。”
“唐愷福？”允寧重複著，又伸出手來，示意愷福將名字寫一遍。
愷福隻好停住要踏上台階的腳，看了看他，又遲疑了一下，在他手上寫了出來。
允寧仔細看著，待她寫完，便笑道：“愷福小姐，幸會，在下陳允寧，很高興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