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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楨聽她母親這口吻,好象還是可憐她漂泊無依,想叫她回祝家去做一個現成的姨太太。她氣得臉都紅了,道:媽,你不要跟我說這些話了,說了我不由得就要生氣。顧太太拭淚道:我也都是為了你好……曼楨道:為我好,你可真害了我了。那時候也不知道姊姊是怎樣跟你說的,你怎么能讓他們把我關在家里那些時。他們心也太毒了,那時候要是早點送到醫院里,也不至于受那些罪,差點把命都送掉了!顧太太道:我知道你要怪我的。我也是因為曉得你性子急,照我這個老腦筋想起來,想著你也只好嫁給鴻才了,難得你姊姊她倒氣量大,還說讓你們正式結婚。其實要叫我說,你也還是太倔了,你將來這樣下去怎么辦呢?說到這里,漸漸鳴嗚咽咽哭出聲來了。曼楨起先也沒言語,后來她有點不耐煩地說:媽不要這樣。給人家看著算什么呢?
顧太太極力止住悲聲,坐在那里拿手帕擦眼睛擤鼻子,半晌,又自言自語地道:孩子現在聰明著呢,什么都會說了,見了人也不認生,直趕著我叫外婆。養下的時候那么瘦,現在長得又白又胖。曼楨還是不作聲,后來終于說道:你也不要多說了,反正無論怎么樣,我絕對不會再到祝家去的。
學校里當當當打起鐘來,要吃晚飯了。曼楨道:媽該回去了。不早了。顧太太只得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道:我看你再想想吧。過天再來看你。
但是她自從那次來過以后就沒有再來,大概因為曼楨對她太冷酷了,使她覺得心灰意冷。她想必又回蘇州去了。曼楨也覺得她自己也許太過分了些,但是因為有祝家夾在中間,她實在不能跟她母親來往,否則更要糾纏不清了。
又過了不少時候。放寒假了,宿舍里的人都回家過年去了,只剩下曼楨一個人是無家可歸的。整個的樓面上只住著她一個人,她搬到最好的一間屋里去,但是實在冷靜得很。假期中的校舍,沒有比這個更荒涼的地方了。
有一天下午,她沒事做,坐著又冷,就鉆到被窩里去睡中覺。夏天的午睡是非常舒適而自然的事情,冬天的午睡就不是味兒,睡得人昏昏沉沉的。房間里曬滿了淡黃色的斜陽,玻璃窗外垂著一根晾衣裳的舊繩子,風吹著那繩子,吹起來多高,那繩子的影子直竄到房間里來,就像有一個人影子一晃。曼楨突然驚醒了。
她醒過來半天也還是有點迷迷糊糊的。忽然聽見學校里的女傭在樓底下高聲喊:顧先生,你家里有人來看你。她心里想她母親又來了,卻聽見外面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絕對不止一個人。曼楨想道:來這許多人干什么?她定了定神,急忙披衣起床,這些人卻已經走了進來,阿寶和張媽攙著曼璐,后面跟著一個奶媽,抱著孩子。阿寶叫了聲二小姐,也來不及說什么,就把曼璐扶到床上去,把被窩堆成一堆,讓她靠在上面。曼璐瘦得整個的人都縮小了,但是衣服一層層地穿得非常臃腫,倒反而顯得胖大。外面罩著一件駱駝毛大衣,頭上包著羊毛圍巾,把嘴部也遮住了,只看見她一雙眼睛半開半掩,慘白的臉上汗瀅瀅的,坐在那里直喘氣。阿寶替她把手和腳擺擺好,使她坐得舒服一點。曼璐低聲道:你們到車上去等著我。把孩子丟在這兒。阿寶便把孩子抱過來放在床上,然后就和奶媽她們一同下樓去了。
孩子穿著一套簇新的棗紅毛絨衫褲,彷佛是特別打扮了一下,帶來給曼楨看的,臉上還撲了粉,搽著兩朵圓圓的紅胭脂。他滿床爬著,咿咿啞啞說著叫人聽不懂的話,拉著曼璐叫她看這樣看那樣。
曼楨抱著胳膊站在窗前朝他們望著。曼璐道:二妹,你看我病得這樣,看上去也拖不了幾個月了。曼楨不由得哼了一聲,冷笑道:你何必凈咒自己呢。曼璐頓了一頓方才說道:也難怪你不相信我。可是這回實在是真的。我這腸癆的毛病是好不了了。她自己也覺得她就像那騙人的牧童,屢次喊狼來了!狼來了!等到狼真的來了,誰還相信他。
房間里的空氣冷冰冰的,她開口說話,就像是赤著腳踏到冷水里去似的。然而她還是得說下去。她顫聲道:你不知道,我這兩年的日子都不是人過的。鴻才成天的在外頭鬼混,要不是因為有這孩子,他早不要我了。你想等我死了,這孩子指不定落在一個什么女人手里呢。所以我求求你,你還是回去吧。曼楨道:這些廢話你可以不必再說了。曼璐又道:我講你不信,其實是真的;鴻才他就佩服你,他對你真是同別的女人兩樣,你要是管他一定管得好的。曼楨怒道:祝鴻才是我什么人,我憑什么要管他?曼璐道:那么不去說他了,就看這孩子可憐,我要是死了他該多苦,孩子總是你養的。
曼楨怔了一會,道:我趕明兒想法子把他領出來。曼璐道:那怎么行,鴻才他哪兒肯哪!你就是告他,他也要傾家蕩產跟你打官司的,好容易有這么個寶貝兒子,哪里肯放手。曼楨道:我也想著是難。曼璐道:是呀,要不然我也不來找你了。只有這一個辦法,我死了你可以跟他結婚——曼楨道:這種話你就不要去說它了。我死也不會嫁給祝鴻才的。曼璐卻掙扎著把孩子抱了起來,送到曼楨跟前,嘆息著道:為來為去還不是為了他嗎。你的心就這樣狠!
曼楨實在不想抱那孩子,因為她不愿意在曼璐面前掉眼淚。但是曼璐只管氣喘喘地把孩子挜了過來。她還沒伸手去接,孩子卻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別過頭去叫著媽!媽!向曼璐懷中躲去。他當然只認得曼璐是他的母親,但是曼楨當時忽然變得無可理喻起來,她看見孩子那樣子,覺得非常刺激。
曼璐因為孩子對她這樣依戀,她也悲從中來,哽咽著向曼楨說道:我這時候死了,別的沒什么丟不下的,就是不放心他。我真舍不得。說到這里,不由得淚如泉涌。曼楨心里也不見得比她好過,后來看見她越哭越厲害,而且喘成一團,曼楨實在不能忍受了,只得硬起心腸,厭煩地皺著盾說道:你看你這樣子!還不趕快回去吧!說著,立刻掉轉身來跑下樓去,把汽車上的阿寶和張媽叫出來,叫她們來攙曼璐下樓。曼璐就這樣哭哭啼啼的走了,奶媽抱著孩子跟在她后面。
曼楨一個人在房間里,她把床上亂堆著的被窩疊疊好,然后就在床沿上坐下了,發了一會呆。根本一提起鴻才她就是一肚子火,她對他除了仇恨還有一種本能的憎惡,所以剛才不加考慮地就拒絕了她姊姊的要求。現在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她這樣做也是對的。她并不是不疼孩子,現在她除了這孩子,在這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親人了。如果能夠把他領出來由她撫養,雖然一個未婚的母親在這社會上是被歧視的,但是她什么都不怕。為他怎么樣犧牲都行,就是不能夠嫁給鴻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