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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世鈞的信是從南京寄出的。那天他到祝家去找曼楨,沒見到她,他還當是她誠心不出來見他,心里十分難過。回到家里,許太太告訴他說,他舅舅那里派人來找過他。他想著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趕了去一問,原來并沒有什么。他有一個小舅舅,是老姨太太生的,老姨太太一直住在南京,小舅舅在上海讀書,現在放寒假了,要回去過年,舅舅不放心他一個人走,要世鈞和他一同回去。一同去,當然不成問題,但是世鈞在上海還有幾天耽擱,他舅舅卻執意要他馬上動身,說他母親的意思也盼望他早點回去,年底結賬還有一番忙碌,他不在那里,他父親又不放心別人,勢必又要自己來管,這一勞碌,恐怕于他的病體有礙。世鈞聽他舅舅的話音,好象沈太太曾經在他們動身前囑托過他,叫他務必催世鈞快快回來,而沈太太對他說的話一定還不止這些,恐怕把她心底里的憂慮全都告訴了他了,不然他也不會這樣固執,左說右說,一定要世鈞馬上明天就走。世鈞見他那樣子簡直有點急扯白咧的,覺得很不值得為這點事情跟舅舅鬧翻臉,也就同意了。他本來也是心緒非常紊亂,他覺得他和曼楨兩個人都需要冷靜一下,回到南京之后再給她寫信,這樣也好,寫起信來總比較理智些。
他回到南京就寫了一封信,接連寫過兩封,也沒有得到回信。過年了,今年過年特別熱鬧,家里人來人往,他父親過了一個年,又累著了,病勢突然沉重起來。這一次來勢,本來替他診治著的那醫生也感覺到棘手,后來世鈞就陪他父親到上海來就醫。
到了上海,他父親就進了醫院,起初一兩天情形很嚴重,世鈞簡直走不開,也住在醫院里日夜陪伴著。叔惠聽到這消息,到醫院里來探看,那一天世鈞的父親倒好了一點。談了一會,世鈞問叔惠:你這一向看見過曼楨沒有?叔惠道:我好久沒看見她了。她不知道你來?世鈞有點尷尬地說:我這兩天忙得也沒有工夫打電話給她。說到這里,世鈞見他父親似乎對他們很注意,就掉轉話鋒說到別處去了。
他們用的一個特別看護,一直在旁邊,是一個朱小姐,人很活潑,把她的小白帽子俏皮地坐在腦后,他們來了沒兩天,她已經和他們相當熟了。世鈞的父親叫他拿出他們自己帶來的茶葉給叔惠泡杯茶,朱小姐早已注意到他們是講究喝茶的人,便笑道:你們喝不喝六安茶?有個楊小姐,也是此地的看護,她現在在六安一個醫院里工作,托人帶了十斤茶葉來,叫我替她賣,價錢倒是真便宜。世鈞一聽見說六安,便有一種異樣的感觸,那是曼楨的故鄉。他笑道:六安……你說的那個醫院,是不是一個張醫生辦的?朱小姐笑道:是呀,你認識張醫生呀?他人很和氣的,這次他到上海來結婚,這茶葉就是托他帶來的。世鈞一聽見這話,不知道為什么就呆住了。叔惠跟他說話他也沒聽見,后來忽然覺察,叔惠是問他哪一個張醫生?他連忙帶笑答道:張豫瑾。你不認識的。又向朱小姐笑道:哦,他結婚了?新娘姓什么你可知道?朱小姐笑道:我倒也不大清楚,只曉得新娘子家在上海,不過他們結了婚就一塊回去了。世鈞就沒有再問下去,料想多問也問不出所以然來,而且當著他父親和叔惠,他們也許要奇怪,他對這位張醫生的結婚經過這樣感到興趣。朱小姐見他默默無言,還當他是無意購買茶葉,又不好意思拒絕,她自命是個最識趣的人,立刻看了看她腕上的手表,就忙著去拿寒暑表替嘯桐試熱度。
世鈞只盼望叔惠快走。幸而不多一會,叔惠就站起來告辭了。世鈞道:我跟你一塊出去,我要去買點東西。兩人一同走出醫院,世鈞道:你現在上哪兒去?叔惠看了看手表,道:我還得上廠里去一趟。今天沒等到下班就溜出來了,怕你們這兒過了探望的時間就不準進來。
他匆匆回廠里去了,世鈞便走進一家店鋪去借打電話,他計算著這時候曼楨應當還在辦公室里,就撥了辦公室的號碼。和她同處一室的那個男職員來接電話,世鈞先和他寒暄了兩句,方才叫他請顧小姐聽電話。那人說:她現在不在這兒了,怎么,你不知道嗎?世鈞怔了一怔道:不在這兒了——她辭職了?那職員說:不知道后來有沒有補一封辭職信來,我就知道她接連好幾天沒來,這兒派人上她家去找她,說全家都搬走了。說到這里,因為世鈞那邊寂然無聲,他就又說下去,道:也不知搬哪兒去。你不知道啊?世鈞勉強笑道: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剛從南京來,我也有好久沒看見她了。他居然還又跟那人客套了兩句,才掛上電話。然后就到柜臺上去再買了一只打電話的銀角子,再打一個電話到曼楨家里去。當然那人所說的話絕對不會是假話,可是他總有點不相信。鈴聲響了又響,響了又響,顯然是在一所空屋里面。當然是搬走了。世鈞就像是一個人才離開家不到兩個鐘頭,打個電話回去,倒說是已經搬走了。使人覺得震恐而又迷茫。簡直好象遇見了鬼一樣。
他掛上電話,又在電話機旁邊站了半天。走出這家店鋪,在馬路上茫然的走著,淡淡的斜陽照在地上,他覺得世界之大,他竟沒有一個地方可去似的。
當然還是應當到她從前住的地方去問問,看衖堂的也許知道他們搬到哪里去了,他們樓下還有一家三房客,想必也已經遷出了,如果有地址留下來,從那里也許可以打聽到一些什么。曼楨的家離這里很遠,他坐黃包車去,在路上忽然想到,他們最后一次見面的時候,他
不是叫她搬家嗎?或者她這次搬走,還是因為聽從他的主張?搬是搬了,因為負氣的緣故,卻遲遲的沒有寫信給他,是不是有這可能?也許他離開南京這兩天,她的信早已寄到了。還有一個可能:也許她早就寫信來了,被他母親藏了起來,沒有交給他。——但是她突然辭了職卻又是為什么呢?這就把以上的假定完全推翻了。
黃包車在衖口停下了。這地方他不知道來過多少回了,但是這一次來,一走進衖堂就感到一種異樣的生疏,也許因為他曉得已經人去樓空了,馬上這里的房屋就顯得湫隘破敗灰暗,好象連上面的天也低了許多。
他記得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因為曼楨的家始終帶一點神秘性,所以踏進這衖堂就有點莫名其妙的栗栗自危的感覺,當然也不是沒有喜悅的成份在內。在那種心情下,看見一些女傭大姐在公共的自來水龍頭下淘米洗衣裳,也覺得是一個新鮮明快的畫面。而現在是寒冷的冬天,衖堂里沒有什么人。衖口有一個小木棚,看衖人就住在那里,卻有一個女傭立在他的窗外和他談心。她一身棉襖褲,褲腰部份特別臃腫,把肚子頂得高高的,把她的白圍裙支出去老遠。她伏在窗口和里面的人臉對臉談著。世鈞見這情形,就沒有和看衖堂的人說話。先走進去看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