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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九


  那天晚上,旁邊沒人的時候,他便和他太太說:你說這事情怪不怪。那位顧小姐我一看見她就覺得很眼熟,我說像誰呢,就像菊蓀從前認識的一個舞女。那人可巧也姓顧——剛才我聽見菊蓀說的。還說那人現在也不做舞女了,更流落了。這顧小姐一定跟她是一家。想必是姊妹了,要不然決沒有這樣像。沈太太起初聽了這話,一時腦子里沒有轉過來,只是嗯,嗯,哦,哦的應著。再一想,不對了,心里暗暗的吃了一驚,忙道:真有這種事情?嘯桐道:還是假的?沈太太道:那顧小姐我看她倒挺好的,真看不出來!嘯桐道:你懂得些什么,她們那種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要騙騙你們這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老太太們,還不容易!說得沈太太啞口無言。


  嘯桐又道:世鈞不知道可曉得她的底細。沈太太道:他哪兒會知道人家家里這些事情?他跟那顧小姐也不過是同事。嘯桐哼了一聲道:同事!他連世鈞都懷疑起來了。但是到底愛子心切,自己又把話說回來了,道:就算她現在是個女職員吧,從前也還不知干過什么——這種人家出身的人,除非長得真丑,長大了總是吃這碗飯的。沈太太又是半晌說不出話來。她只有把這件事往叔惠身上推,因道:我看,這事情要是真的,倒是得告訴許家少爺一聲,點醒他一下。我聽見世鈞說,她是許家少爺的朋友。嘯桐道:許叔惠我倒是很器重他的,要照這樣,那我真替他可惜,年紀輕輕的,去跟這樣一個女人攪在一起。沈太太道:我想他一定是不知道。其實究竟是不是,我們也還不能斷定。嘯桐半天不言語,末了也只淡淡的說了一聲:其實要打聽起來還不容易么?不過既然跟我們不相干,也就不必去管它了。


  沈太太盤算了一晚上。她想跟世鈞好好的談談。她正這樣想著,剛巧世鈞也想找個機會跟她長談一下,把曼楨和他的婚約向她公開。這一天上午,沈太太獨自在起坐間里,拿著兩只錫蠟臺在那里擦著。年關將近了,香爐蠟臺這些東西都拿出來了。世鈞走進來,在她對面坐下了,笑道:舅舅怎么才來兩天就要走了?沈太太道:快過年了,人家家里也有事情。世鈞道:我送舅舅到上海去。沈太太頓了一頓方才微笑道:反正一天到晚就惦記著要到上海去。世鈞微笑著不作聲,沈太太便又笑著代他加以解釋,道:我知道,你們在上海住慣了的人,在別處待著總嫌悶得慌。你就去玩兩天,不過早點回來就是了,到了年底,店里也要結賬,家里也還有好些事情。世鈞唔了一聲。


  他老坐在那里不走,想出一些閑話來跟她說。閑談了一會,沈太太忽然問道:你跟顧小姐熟不熟?世鈞不禁心跳起來了。他想她一定是有意的,特地引到這個題目上去,免得他要說又說不出口。母親真待他太好了。他可以趁此就把實話說出來了。但是她不容他開口,便接連著說下去道:我問你不是為別的,昨天晚上你爸爸跟我說,說這顧小姐長得非常像他從前見過的一個舞女。跟著就把那些話一一告訴了他,說那舞女也姓顧,和顧小姐一定是姊妹;那舞女,父親說是舅舅認識的,也說不定是他自己相好的,卻推在舅舅身上。世鈞聽了,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定了定神,方道:我想,爸爸也不過是隨便猜測的話,怎么見得就是的,天下長得像的人也很多——沈太太笑道:是呀,同姓的人也多得很,不過剛巧兩樁巧事湊在一起,所以也不怪你爸爸疑心。世鈞道:顧小姐家里我去過的,她家里弟弟妹妹很多,她父親已經去世了,就一個母親,還有祖母,完全是個規規矩矩的人家。那絕對沒有這種事情的。沈太太皺著眉說道:我也說是不像呀,我看這小姐挺好的嘛!不過你爸爸就是這種囫圇脾氣,他心里有了這樣一個成見,你跟他一輩子也說不清楚的。要不然從前怎么為一點芝麻大的事情就嘔氣呢?再給姨太太在中間一挑唆,誰還說得進話去呀?


  世鈞聽她的口吻可以聽得出來,他和曼楨的事情是瞞不過她的,她完全知道了。曼楨住在這里的時候,沈太太倒是一點也沒露出來,世鈞卻低估了她,沒想到她還有這點做工。其實舊式婦女別的不會,裝羊總會的,因為對自己的感情一向抑制慣了,要她們不動聲色,假作癡聾,在她們是很自然的事,并不感到困難。


  沈太太又道:你爸爸說你不曉得可知道顧小姐的底細,我說'他哪兒知道呀,這顧小姐是叔惠先認識的,是叔惠的朋友。'你爸爸也真可笑,先那么喜歡叔惠,馬上就翻過來說他不好,說他年紀輕輕的,不上進。


  世鈞不語。沈太太沉默了一會,又低聲道:你明天看見叔惠,你勸勸他。世鈞冷冷的道:這是各人自己的事情,朋友勸有什么用——不要說是朋友,就是家里人干涉也沒用的。沈太太被他說得作聲不得。


  世鈞自己也覺得他剛才那兩句話太冷酷了,不該對母親這樣,因此又把聲音放和緩了些,微笑望著她說道:媽,你不是主張婚姻自主的么?沈太太道:是的,不錯,可是……總

  得是個好人家的女孩子呀。世鈞又不耐煩起來,道:剛才我不是說了,她家里絕對沒有這種事情的。沈太太沒說什么。兩人默然對坐著,后來一個女傭走進來說:舅老爺找二少爺去跟他下棋。世鈞便走開了。從此就沒再提這個話。


  沈太太就好象自己干下了什么虧心事似的,一直有點心虛,在她丈夫和兄弟面前也是未語先笑,分外的陪小心。菊蓀本來說第二天要動身,世鈞說好了要送他去。沈太太打發人去買了板鴨、鴨肫,和南京出名的灶糖、松子糕,湊成四色土產,拿到世鈞房里來,叫他送到舅舅家去,說:人家帶東西給小健,我想著也給他們家小孩子帶點東西去。她又問世鈞:你這次去,可預備住在舅舅家里?世鈞道:我還是住在叔惠那兒。沈太太道:那你也得買點東西送送他們,老是打攪人家。世鈞道:我知道。沈太太道:可要多帶點零用錢?又再三叮囑他早點回來。他到上海的次數也多了,她從來沒像這樣不放心過。她在他房里坐了一會,分明有許多話想跟他說,又說不出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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