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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她這一席話,豫瑾倒覺得很難置答。她以為他還在那里迷戀著她呢。他也無法辯白。他頓了一頓,便道:從前那些話還提它干嗎?曼璐,我聽見說你得到了很好的歸宿,我非常安慰。曼璐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哦,你聽見他們說的。他們只看見表面,他們哪兒知道我心里的滋味。
豫瑾不敢接口,他怕曼璐再說下去,就要細訴衷情,成為更進一步的深談了。于是又有一段較長的沉默。豫瑾極力制止自己,沒有看手表。他注意到她的衣服,她今天穿這件紫色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的。從前她有件深紫色的綢旗袍,他很喜歡她那件衣裳。冰心有一部小說里說到一個紫衣的姊姊,豫瑾有一個時期寫信給她,就稱她為紫衣的姊姊。她和他同年,比他大兩個月。
曼璐微笑打量著他道:你倒還是那樣子。你看我變了吧?豫瑾微笑道:人總要變的,我也變了。我現在脾氣也跟從前兩樣了,也不知是年紀的關系,想想從前的事,非常幼稚可笑。
他把從前的一切都否定了。她所珍惜的一些回憶,他已經羞于承認了。曼璐身上穿著那件紫色的衣服,頓時覺得芒刺在背,渾身都像火燒似的。她恨不得把那件衣服撕成破布條子。
也幸而她母親不遲不早,正在這時候走了進來,拎著一只提籃盒,笑道:豫瑾你昨天不回來,姑外婆說給你餞行,做了兩樣菜,后來你沒回來,就給你留著,你帶到火車上吃。豫瑾客氣了一番。顧太太又笑道:我叫劉家的老媽子給你雇車去。豫瑾忙道:我自己去雇。顧太太幫他拎著箱子,他匆匆和曼璐道別,顧太太送他出去,一直送到衖堂口。
曼璐一個人在房里,眼淚便像拋沙似的落了下來。這房間跟她前天來的時候并沒有什么兩樣,他用過的毛巾依舊晾在椅背上,不過桌上少了他的帽子。前天晚上她在燈下看到這一切,那種溫暖而親切的心情,現在想起來,卻已經恍如隔世了。
他枕邊那本書也還在那里,掀到某一頁。她前天沒注意到,桌上還有好幾本小說,原來都是她妹妹的書,她認識的,還有那只臺燈,也是她妹妹的東西。——二妹對豫瑾倒真體貼,借小說書給他看,還要拿一只臺燈來,好讓他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的看。那一份殷勤,可想而知。她母親還不是也鼓勵她,故意支使她送茶送水,一天到晚借故跑到他房里來,像個二房東的女兒似的,老在他面前轉來轉去,賣弄風情。只因為她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她無論怎么樣賣弄風情,人家也還是以為她是天真無邪,以為她的動機是純潔的。曼璐真恨她,恨她恨入骨髓。她年紀這樣輕,她是有前途的,不像曼璐的一生已經完了,所剩下的只有她從前和豫瑾的一些事跡,雖然凄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給她妹妹這樣一來,這一點回憶已經給糟蹋掉了,變成一堆刺心的東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來就覺得刺心。
連這一點如夢的回憶都不給她留下。為什么這樣殘酷呢?曼楨自己另外有愛人的。聽母親說,那人已經在旁邊吃醋了。也許曼楨的目的就是要他吃醋。不為什么,就為了要她的男朋友吃醋。
曼璐想道:我沒有待錯她呀,她這樣恩將仇報。不想想從前,我都是為了誰,出賣了我的青春。要不是為了他們,我早和豫瑾結婚了。我真傻。真傻。
她唯有痛哭。
顧太太回來的時候,看見她伏在桌上,哭得兩只肩膀一聳一聳的。顧太太悄然站在她身邊,半晌方道:你看,我勸你你不信,見了面有什么好處,不是徒然傷心嗎!
太陽光黃黃地曬在地板上,屋子里剛走掉一個趕火車的人,總顯得有些零亂。有兩張包東西的舊報紙拋在地下,顧太太一一拾了起來,又道:別難過了。還是這樣好!剛才你不知道,我真擔心,我想你剛巧這一向心里不痛快,老是跟姑爺嘔氣,不要一看見豫瑾,心里就活動起來,還好,你倒還明白!
曼璐也不答理。只聽見她那一陣一陣,摧毀了肺肝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