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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第八章
在一般的家庭里,午后兩三點鐘是一天內最沉寂的一段時間,孩子們都在學校里,年輕人都在外面工作,家里只剩下老弱殘兵。曼楨家里就是這樣,只有她母親和祖母在家。這一天下午,衖堂里來了個磨刀的,顧太太聽見他在那兒框喝,便提著兩把廚刀下樓去了。不一會,她又上來了,在樓梯上便高聲喊道:媽,你猜誰來了?豫瑾來了!顧老太太一時也記不起豫瑾是誰,模模糊糊地問了聲:唔?誰呀?顧太太領著那客人已經走進來了。顧老太太一看,原來是她娘家侄女兒的兒子,從前和她的長孫女兒有過婚約的張豫瑾。
豫瑾笑著叫了聲姑外婆。顧老太太不勝歡喜,道:你怎么瘦了?豫瑾笑道:大概鄉下出來的人總顯得又黑又瘦。顧老太太道:你媽好嗎?豫瑾頓了一頓,還沒來得及回答,顧太太便在旁邊說:表姊已經故世了。顧老太太驚道:啊?顧太太道:剛才我看見他袖子上裹著黑紗,我就嚇了一跳!
顧老太太呆呆地望著豫瑾,道:這是幾時的事?豫瑾道:就是今年三月里。我也沒寄訃聞來,我想著等我到上海來的時候,我自己來告訴姑外婆一聲。他把他母親得病的經過約略說了一說,顧老太太不由得老淚縱橫,道:哪兒想得到的。像我們這樣老的倒不死,她年紀輕輕的倒死了!其實豫瑾的母親也有五十幾歲了,不過在老太太的眼光中,她的小輩永遠都是小孩。
顧太太嘆道:表姊也還是有福氣的,有豫瑾這樣一個好兒子。顧老太太點頭道:那倒是!豫瑾,我聽見說你做了醫院的院長了。年紀這樣輕,真了不得。豫瑾笑道:那也算不了什么。人家說的,'鄉下第一,城里第七。'顧太太笑道:你太謙虛了。從前你表舅舅在的時候,他就說你好,說你大了一定有出息的。媽,你記得?當初也就是因為她丈夫對于豫瑾十分賞識,所以把曼璐許配給他的。
顧太太問道:你這次到上海來有什么事情嗎?豫瑾道:我因為醫院里要添辦一點東西,我到上海來看看。顧太太又問他住在什么地方,他說住在旅館里,顧老太太便一口說:那你就搬在這兒住好了,在旅館里總不大方便。顧太太忙附和著,豫瑾遲疑了一下,道:那太麻煩了吧?顧太太笑道:不要緊的——又不跟你客氣!你從前不也住在我們家的?顧老太太道:真巧,剛巧有間屋子空著沒人住,樓下有一家人家剛搬走。顧太太又向豫瑾解釋道:去年那時候曼璐出嫁了,我們因為家里人少,所以把樓下兩間屋子分租出去了。到現在為止,他們始終沒有提起曼璐。顧老太太跟著就說:曼璐結婚了,你知道吧?豫瑾微笑道:我聽說的。她好吧?顧老太太道:她總算運氣好,碰見這個人,待她倒不錯。她那姑爺挺會做生意的,現在他們自己蓋了房子在虹橋路。顧老太太對于曼璐嫁得金龜婿這一回事,始終認為是一個奇跡,也可以說是她晚年最得意的一樁事,所以一說就是一大套。豫瑾一面聽,一面說:噢——噢——那倒挺好。顧太太看他那神氣有點不大自然,好象他對曼璐始終未能忘情。他要不是知道她已經結婚了,大概他決不會上這兒來的,因為避嫌疑的緣故。
磨刀的在后門外哇啦哇啦喊,說刀磨好了,顧太太忙起身下樓,豫瑾趁勢也站起身來告辭。她們婆媳倆又堅邀他來住,豫瑾笑道:好,那么今天晚上我就把行李搬來,現在我還有點事,要上別處去一趟。顧太太道:那么你早點來,來吃飯。
當天晚上,豫瑾從旅館里把兩件行李運到顧家,顧太太已經把樓下那間房給收拾出來了,她笑著喊她的兩個兒子:偉民,杰民,來幫著拿拿東西。豫瑾笑道:我自己拿。他把箱子拎到房間里去。兩個孩子也跟進來了,站得遠遠地觀望著。顧太太道:這是瑾哥哥。杰民從前太小了,大概記不得了,偉民你總該記得的,你小時候頂喜歡瑾哥哥了,他走了,你哭了一天一夜,后來還給爸爸打了一頓——他給你鬧得睡不著覺,火起來了。偉民現在已經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長得跟他母親一樣高了,聽見這話,不禁有些訕訕的,紅著臉不作聲。
顧老太太這時候也走進房來,笑道:東西待會兒再整理,先上去吃飯吧。顧太太自到廚房里去端菜,顧老太太領著豫瑾一同上樓。今天他們因為等著豫瑾,晚飯吃得特別晚。曼楨吃過飯還得出去教書,所以她等不及了,先盛了一碗飯坐在那里吃著。豫瑾走進來,一看見她便怔住了。在最初的一剎那,他還當是曼璐——六七年前的曼璐。曼楨放下碗筷,站起身來笑道:瑾哥哥不認識我了吧?豫瑾不好意思說:正是因為太認識她了,所以望著她發怔。他笑著說了聲:是二妹吧?要在別處看見了,真不認識了。顧老太太道:本來嗎,你從前看見她的時候,她還沒有偉民大呢。
曼楨又把筷子拿起來,笑道:對不起,我先吃了。因為我吃了飯還要出去。豫瑾看她盛了一碗白飯,揀了兩塊咸白菜在那里吃著,覺得很不過意。等到顧太太把一碗碗的菜端了進來,曼楨已經吃完了。豫瑾便道:二妹再吃一點。曼楨笑道:不吃了,我已經飽了。媽,我讓你坐。她站起來,自己倒了杯茶,靠在她母親椅背上慢慢地喝著,看見她母親夾了一筷辣椒炒肉絲送到豫瑾碗里去,便道:媽,你忘了,瑾哥哥不吃辣的。顧太太笑道:噯喲,真的,我倒忘了。顧老太太笑道:這孩子記性倒好。她們再也想不到,她所以記得的原因,是因為她小時候恨豫瑾奪去她的姊姊,她知道他不吃辣的,偏搶著替他盛飯,在碗底抹上些辣醬。他當時總也知道是她惡作劇,但是這種小事他也沒有放在心上,現在當然忘得干干凈凈了。他只覺得曼楨隔了這些年,還記得他不愛吃什么,是值得驚異的。而她的聲容笑貌,她每一個姿態和動作,對于他都是這樣地熟悉,是他這些年來魂夢中時時縈繞著的,而現在都到眼前來了。命運真是殘酷的,然而這種殘酷,身受者于痛苦之外,未始不覺得內中有一絲甜蜜的滋味。
曼楨把一杯茶喝完了就走了。豫瑾卻一直有些惘惘的。過去他在顧家是一個常客,他們專給客人使用的一種上方下圓的老式骨筷,尺寸特別長,捏在手里特別沉重,他在他們家一直用慣這種筷子,現在又和他們一門老幼一桌吃飯了,只少了一個曼璐。他不免有一種滄桑之感,在那黃黯黯的燈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