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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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天沒有跟以往一樣懶床,起來很早,平素此時正蒙頭酣睡;生命錯過清晨,就如人生錯過春天。父親的清晨是孩子的成長,母親的春天是孩子的笑臉。他獨自去石灰壩子找了一塊石頭坐下。眼睛望著前方的路,祈望在前方發現希望;希望在找尋適合它的人,總與積極進取的開拓者相遇;希望在找尋能托起它的人,與明日的朝陽一起給與燦爛的人生;希望在找尋愛它的人,與天邊的雲彩一起美麗自己的天空。他明白,降服女人需要溫情與力量。溫情讓女人感受男人的柔軟,力量讓女人領略男人的強悍;溫情讓女人觸摸到夢的綺麗,力量讓女人有一種現實的安全感;溫情讓女人覺得一種愛,力量讓女人覺得一種依靠。他心裏盤算著隻給她暴力不給溫情;溫情如和煦的風,撫摸身體也撫慰靈魂;暴力如猛烈的雨,淋濕如花的美夢與如水的詩情。人沒給所愛的人溫情與力量,對女人來說是一種遺憾,對男人來說是一種損失;人給溫情一點愛,會變得寧和;人把力量變得有情,會更加強大。隻是明白道理不運用的人是懶漢,隻知道做事沒明白道理的人是癡漢;懶漢有追求美麗與溫柔的情懷,癡漢有實現自我醒悟的夢想。他明白道理並相信,男人的自信不能在女人身上建立,事業才是男人飛翔的天空。
鐵柱回屋吃了幾個紅苕又回到原先的地方,一邊繼續等待賈道士的來臨,一邊靜下心來細細思量。賈道士怎麽知道自己的媳婦中邪?質疑能讓人自以為是,自以為是總讓人覺得好笑。賈道士的道法真的有那麽高深?高深的道行比不過深邃的心靈,神奇的符咒比不過寬廣的胸懷,精妙的法術比不過堅韌的精神。賈道士的道法如果在素芬身上不起作用該怎麽辦?據說賈道士針對不同的人有相應的道法,有的服務於善男信女,有的用來對付不相信道法之人;隻是價錢高低不一樣。凡是與金錢沾上關係,能鍍上金邊讓人富裕;凡是與權力攀上親戚,能穿上綬帶讓人榮耀;凡是與神鬼對話的人,自古就是最接近金錢與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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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這個陌生人滿臉堆積的笑容,覺得不是滋味,明顯是故意做作;但鐵柱的媽提醒過自己,對賈道士要特別款待,自己要柔和與溫順,自己要有禮貌與涵養,自己要落落大方。她感到賈道士與別人攀談時不時把目光掃向自己,甚是不悅;人生來會被別人看,有的眼神是褻玩,有的眼光是欣賞;人無法改變別人看你的眼神,可以選擇讓自己舒服的目光。
“你們就放心吧,我一定把事情辦妥。我先看一看這兒的風水。”
不要輕易建立信任,它最會讓人受騙。
“如果風水沒有問題,那就是其它方麵出事了,是嗎?”
“是。”人不是不要是非,隻是找不到判定的標準。
“也有可能風水出了差錯,其它方麵也有毛病。”
“那好辦嗎?”如果有辦法,沒有人願意求人。
“好辦,你們找對人了。要是別的人可能還沒有辦法。這種情況我遇過很多,都能輕易解決。我想你們也總是聽說過的吧?”
“聽說過的。聽說過的,知道您的道行很高。這方圓幾十裏沒有人敢與您相比。”黑暗中的人隻要發現一點光亮,會把它當作希望。
“聽說過呀,那就好。”賈道士此刻心情特好,自己在屋裏屋外轉了起來。
她雖然不讚成賈道士沒有絲毫真實性的妄語,還得尊重別人說話的權力;雖然自己的真言被鐵柱一家摒棄,她依然堅守自己對虛假的厭惡。她不明白現在的社會是怎麽搞的,虛假的人受歡迎,真誠的人受到排擠。虛假滿足人的虛榮來,真誠撕破人的麵具而痛苦。虛假是人的本性得不到完全滿足受壓抑的表現,真誠卻是善良的一麵不加修飾的流露。人的本性需要自然表現,虛偽比真誠在人成長過程中更加有影響力。
素芬不相信迷信,但是願意維護鐵柱一家相信迷信的權力;迷信被堅持會變成信仰,科學不理解會變成謬論。她隻有躲在一邊沉默,安靜地蓄積能量在必要時爆發,無聲的反抗不公平不合理的壓製;沉默是一種選擇,特別是在人無奈之時的取向。
她忽然意識到賈道士可能是來對付自己與寶貝;張家是一個普通的家庭,他們卻懂得壓製,知道遷怒,知道如何才能有效的打擊別人。她雖然已經下定決心什麽樣的苦難都承受,也禁不住寒噤!她怕鐵柱一家根本沒有讓這個苦命的孩子活下來的意願。那自己又該怎麽辦呢?逃吧?逃的衝動迅速轉化成力量衝滿全身,逃避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是一種辦法;不能逃,逃避會被視為一種懦弱的行為;而且怎麽逃?她頓時覺得是在黑暗裏追求光明,沙漠中尋找綠洲,無底深淵下麵呐喊,如折翅的鳥兒想飛到潔淨的天空,似斷腿的馬兒想馳騁於一望無垠的原野。她轉念一想,今天的困頓不等於明天沒有突破,現實的痛苦不等於未來沒有歡樂;辦法是有的,隻是現在沒有想出來;辦法總比困難多,隻要不停止解決困難的渴望與熱情。她有另一種害怕,黑暗中的人找尋光明,卻是在製造黑暗。
突然,鐵柱滿臉裝著笑容,進入她的視線,說:
“我給你講咱們生孩子的事情。你聽我說嘛。原來呀,咱爹八年前在屋後打死了一條菜花蛇。這不算什麽,但後來這條蛇化成了蛇精,附在人身上,來報複我們。生下這個怪胎就是那條蛇變的。”無知是蒙昧生長的土壤,迷信是土壤裏的養分。
“沒有那麽奇怪,不要聽這個人胡編亂造。”認識能力的提高,可以提高人的素質。
“不相信,沒有關係,你把這個神水給喝了。”鐵柱把進門就端著的一碗水遞給素芬。
她一看碗裏水黑黑的,濃稠的,上麵飄散著些許沒有完全燒盡的殘渣;如此之肮髒,怎麽能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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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喝,這水太髒!”
“這是賈道士施展過道法的水;賈道士是我費了很大勁才請來的;請賈道士的價錢是很昂貴的。你不喝就是太浪費了。我們不是要生兒子嗎?沒有這碗水是生不出來兒子的;隻有這碗神水才能驅走附在你身上的蛇精;隻要有蛇精我張家就會一輩子不得安寧。”不是所有的信仰都有益處,尤其把迷信當成信仰的時候。
“我尊重你們的信仰,請理解我的堅守!”
“你不要給講這些道理,你隻要把這碗水喝了,什麽事都好商量。”張鐵柱想把這碗神水強硬地往她嘴裏灌。她手一揮,把它打碎,地麵四處濺著一灘烏黑的水汁。
這不是喝一碗汙水的問題,這是原則,在原則問題上不能退讓!一個人在原則上的退讓比放棄信仰還要可怕;信仰是精神世界的支柱,原則是現實裏的力量。人打碎一支碗不是修養問題,雖然這有失淑女風範;這是一種抗爭,抗爭扭曲靈魂給自己帶來的不公與傷害,抗爭畸形人性對自己尊嚴的漠視與糟踐;當傷害不能拒絕的時候,是反抗的開始。中國女子對丈夫說了一千來年的是,難道現在還不敢坦然地說不嗎?
“不喝,不喝。你出來,爹媽想跟你說一件事,你就隨我出來嘛。”
程素芬從坐著的床上站起來,在起身之際把孩子抱起,跟隨這個自己一點也不信任的男人走出屋。她剛一邁過門檻,雙臂被幾支有力的手緊緊地抓住,孩子被張鐵柱奪走,人被拖著按在有時用來殺豬的門板上。
素芬一邊忍著疼痛,一邊叫喊:“鐵柱,你們要幹什麽?”
鐵柱抱著孩子往裏屋走,沒有理會素芬的撕喊。
素芬認得用勁抓住自己臂膀的兩人,一個是王二嫂的男人,一個是李三嫂的男人。她忍受著手的麻木,盡力迸出聲音來:“王二哥,你們要幹什麽?”
“素芬妺子,你就認了吧!你被蛇精附體。”王二嫂的男人回應道。
“附在你身上的蛇精不但害自己與家人,還要害我們這樣的鄰居。”李三嫂的男人附加道。
素芬一下子清楚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不知道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會如何糟踐嬌弱的身體;唯有不停地歇斯底裏的撕叫:“你們這樣是無法無天,你們這樣做是無法無天,你們這樣做無法無天……。”在偏僻的山溝,法律的手沒有伸過險峻的山梁;正義的腳不能跨過人性的鴻溝;良心的種子不能在荒蕪的心田生根發芽;善良的花兒在愚昧的靈魂裏被自私摧殘。
“哇!”的一聲。抱在鐵柱手上的孩子跟著母親撕喊,哭了起來;兩種聲音從這兒傳出,相互間雜響徹四周;震驚了從四處來圍觀的人。這個鐵石心腸的男人有些觸動,內心不再寂靜,刺耳的呐喊中泛起陣陣潮湧;良知掀開壓在身上的**會自啟;善良掙脫自私對它的束縛可釋放。他受不了素芬聲嘶力竭地叫嚷,立刻厲聲說道:“你再繼續亂叫,我馬上把你的寶貝兒子抱出去扔了。”
這是他對付素芬的殺手鐧。
她停下了。
鐵柱把不哭的孩子放在裏屋床上,拿起繩子與其它的人一起,把素芬瘋狂扭動的雙腿綁在門板上,再把腰部與手膀子捆紮結實。
賈道士身穿著道袍,舞動著木劍,嘴裏念叨著全場隻有他才能明白的咒語;持續幾秒鍾過後,他走到鐵柱身邊並在他的耳邊悄悄地叮嚀,回到原地繼續披頭散發邊舞邊叫,好似夜晚的鬼到白天舞蹈,好似古老的幽靈來到人間遊蕩,好似邪惡的**在老實的人心上張揚,好似醜陋的人性要在善良之中築巢。
賈道士點燃符紙,把燃過的灰放在一個未盛滿水的碗裏;端著碗往門板這邊走來,放在嘴邊,深深地喝了一口,“砰”的一聲,吐在素芬的頭上。她感覺臉上一陣涼,惡心難受!賈道士把裝著髒水的碗放在素芬的嘴邊,素芬望著抱著自己命根子的男人正惡狠狠地瞪著自己,隻好張開嘴讓他往裏麵倒;在碗裏的汙汁流盡的一刻,鐵柱自己也想嘔吐!
鐵柱感覺到這樣對這個女人不近人情。她是一朵純潔無瑕的花插入自己這樣一塊簡單貧瘠的土裏,芳香四溢,讓人迷醉;群芳爭豔,沒有誰超越她獨有的芳華;如今卻被自己與家人折磨得殘葉斷枝,不忍直視!自從她嫁過來以後,對父母是畢恭畢敬的孝順,對丈夫堅貞如一的忠誠,對孩子是不顧一切的愛,對鄰裏是一片熱忱,對親戚是一番熱情。和煦溫良的秋風正漸漸消失,即將到來的涼意吹在鐵柱的身上,想吹開他樸實的外衣上的一層偽善。
鐵柱失魂落魄的站在一旁,看見素芬血紅的雙眼盯著自己,她眼角居然沒有落下任何一滴淚珠。
因為她徹底想通了。
對愚昧可以接受,但不能接受愚昧帶來的傷害;
對無知可以容忍,但不能容忍無知造成的荒唐;
對殘忍可以理解,但不能諒解殘忍引發的血腥;
對自私可以接納,但不能接納自私後麵的陰暗;
無情的冰可以用愛去溶化;
絕情的心卻可以把愛踐踏;
冰涼的人性可以用陽光溫暖;
虛偽的麵具可以把陽光遮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