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上一代堡壘
“怎麽?見了我一雙兒女,再看我,覺得不像一家人?”
“當然不是!”
風雨亭中,兩人對坐。
陳景一邊斟茶,一邊問秦蒼。這時秦蒼已由侍女幫忙整理好衣袍,重歸瑞熙王妃“該有”的樣子。她端著茶,聽聞眼前衣著樸素、樣貌平平的老伯疑問,心頭一驚,心想這家人怎麽都會讀心術?
“不像好,不像好。長我這樣,豈不是很難婚配?”陳景說完哈哈一笑,仔細瞧著秦蒼:“可怪伯伯剛才不讓人幫你?”
若不是老爺子在場禁止,給十個膽子,那些侍從也不敢讓瑞熙王妃獨一人馴獸。
“護國公多心了。”秦蒼被盯得不舒服,便移開目光,不與他對視。
“呦,生氣了?就是生氣了!”陳景見秦蒼的神情,篤定道:“跟我女兒小時候一模一樣:最喜歡的偏要趕走,說沒生氣那是恨進心裏頭了!”
提到九公主,陳景似乎忍不住感慨:“我女兒樣樣都好,就是心太大,想要的東西太多。你可與她一樣?”
猝不及防。
“九公主得天獨厚,秦蒼愚鈍,哪是能相提並論的。”
陳景見女子對自己有防備,爽朗一笑,揚揚手:“好了好了,好歹是璃王府的兒媳婦,不為難你。我和璃王曾是摯友,小陸歇與你說過嗎?”
摯友?想起今晨陸歇警惕的樣子,秦蒼搖頭。
“誰沒年輕過呢。”老爺子笑著搖搖頭,望著亭外新綠,仿佛他要講的事就發生在歲月附著的青苔與春夏初生的婆娑之後:“我們一輩裏屬陸離出色。詩詞武功兵法,樣樣通、樣樣精。但他自小就無趣得很,人說他沉穩冷靜,實際上不過悶葫蘆一個,平日裏架都吵不起來!可也怪,偏討小孩子喜歡,小葉子和燦兒得了空就往璃王府裏鑽。”
秦蒼想,得小孩子喜歡這點,陸歇和他父親倒很像。
“那時,黃烈也是我們的朋友。此次回來,可曾去拜謁過你黃伯?”
黃伯。好遙遠的一個名字,秦蒼想封存起來的名字。
護國公能知道她的往事並不怪。秦蒼搖頭。
陳景見秦蒼安安靜靜地坐著,不願動聲色,知她對黃烈依舊心存芥蒂。也不勸,繼續回憶道:“我今日所見的你,與那糟老頭子描述的‘小恩公’迥然不同。”
他曾向人講述過我?秦蒼心裏想知道,卻沒開口問。
陳景倒不是吊人胃口的人:“他說,那是個很善良的小孩子。精靈卻膽小,不勇也不敢,惜命得很,總想著能活得長一些。”
秦蒼目光低垂。
“但是,誰又不怕死呢?”陳景學著黃烈的語氣:“她的可貴就在大是大非麵前,為人之不敢為;在人與己之間,擇人而非己。這些多是下意識的選擇,她自己或許都不知道。”
原來自己在黃烈心中是這樣。
“丫頭,暗閣之事我本不該過問;況且那時,我與他之間已不便常相見。可有一天,他一人提著酒來找我。難得像少年時那般吃醉,便提起你。多年相處,誰的心又是石頭做的呢?”
“既然護國公說黃將軍是你的朋友,那麽秦蒼與西齊暗閣過往之事,護國公應該很清楚。秦蒼少時不知深淺,誤闖暗閣,但眼下早已與其沒有瓜葛了。”女子語氣冰冷。
黃烈點頭,又連忙搖頭:“丫頭,我不是勸你不去怨他。你就當是我這老頭子,想講講屬於我們這一輩的過往之事。”
秦蒼看著陳景的眼睛,那是一雙飽經風霜卻又鋒利靈敏的眼睛。
“別看他現在是個糟老頭子,以前可倜儻得很。他比我和陸離要稍年少些,生在江湖,自稱遊俠,誓要浪跡天涯一輩子。是偶然與陸離打了一架,才癩上我們的。”
倜儻、自由?秦蒼無法想象那個幹枯心狠的老人會與這兩個詞有所聯係。
“那時,九澤窺伺四方,不斷挑釁我邊境。封境九年的臨南密信另三國君主,內容我並不具知,隻知道收到信函後,陸離便奉命前往臨南,而好奇同去的還有黃烈。那趟行程中,他結識了想要相守一輩子的姑娘。還說要和她一同去看遍這世間大大小小的湖泊。後來我們才知道,人家姑娘說得是‘琥珀’!他個沒文化的。”陳景說罷笑著搖頭,可秦蒼看來,他麵上分明滿是苦澀。
“可說也怪,回來時,這兩人都生了些變化,尤其是黃烈,沉鬱起來。我並不知道他們去臨南時,發生了什麽。問隻說是助臨南剿匪驅賊,其他卻並不多談。而也正因黃烈此行,他被極樂閣盯上了。極樂閣逼迫他成為暗影。不用我多說,你應該知道後麵發生了什麽。”
秦蒼驚訝,不由自主急切道:“國公的意思是,他……他最初也是……”
陳景點頭:“他也是被迫的。我們那時年少,無法在堂前為他爭取什麽,也沒有人能將他救走。他在與那個姑娘成親的前一天被帶走,來到鬥獸場,拚死殺出血路,成為群‘魚’中唯一活著的‘龍’;他數次想脫離暗閣,又數次被捉回去;有一次逃跑時,他殺死了長官,經過軍法處置後被發配到了西南邊塞。那裏曾經很荒涼,黃沙、饑荒、暴斃就是全部了。或許是與那女子的誓言,讓他有了生的勇氣。那些年,我不知道他是怎麽度過的,他也從沒提起。總之再見他時,他已經是極樂閣的閣主了。”
秦蒼聽罷心中震撼,愣了許久才一字一字問:“極樂閣向來強製選擇暗影?而被迫害者又反過來拿起刀強製更多人?”
“瑞熙王妃慎言。”
陳景皺眉,卻見秦蒼眼中抑製不了的波動,半晌解釋道:“暗閣的設立最初隻是為了守護皇陵。但隨著發展,它在不同時期開始衍生出不同的職權。曾經有一段時期,暗閣行事臭名昭著,人人談之色變,確實可以稱作‘迫害’。”
“但拋棄特定的狀況去看待曾經是不公正的。人們或許忘了,那時九澤已生野心,頻擾我邊境,若沒有果決的措施,沒有暗閣強行在明處暗處征能人異士為我西齊所用,西齊與北離的今日或許無異。我承認,這其中確實包含了太多犧牲,黃烈就是其中一個。
“瑞熙王妃,我不能評判這是對是錯。我隻知道,包括陸離、我、黃烈甚至先王在內的幾代人,以自身為屏障,為西齊築起了一道堡壘;讓後人,有了在安全的國境內評說我們對錯曲折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