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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栗是不知去向了。然而屋子里的主人們,少了她也還得活下去。他們來不及整頓房屋,先去張羅吃的,費了許多事,用高價買進一袋米。煤氣的供給幸而沒有斷,自來水卻沒有。柳原提了鉛桶到山里去汲了一桶泉水,煮起飯來。以后他們每天只顧忙著吃喝與打掃房間。柳原各樣粗活都來得,掃地、拖地板、幫著流蘇擰絞沉重的褥單。流蘇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帶點家鄉風味。因為柳原忘不了馬來菜,她又學會了做油炸沙袋、咖哩魚。他們對于飯食上雖然感到空前的興趣,還是極力的撙節著。柳原身邊的港幣帶得不多,一有了船,他們還得設法回上海。
在劫后的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久長之計。白天這么忙忙碌碌也就混了過去。一到晚上,在那死的城市里,沒有燈,沒有人聲,只有那莽莽的寒風,三個不同的音階,喔……呵……嗚……無窮無盡地叫喚著,這個歇了,那個又漸漸響了,三條駢行的灰色的龍,一直線地往前飛,龍身無限制地延長下去,看不見尾。喔……呵……嗚……叫喚到后來,索性連蒼龍也沒有了,只是一條虛無的氣,真空的橋梁,通入黑暗,通入虛空的虛空。這里是什么都完了。剩下點斷堵頹垣,失去記憶力的文明人在黃昏中跌跌蹌蹌摸來摸去,像是找著點什么,其實是什么都完了。
流蘇擁被坐著,聽著那悲涼的風。她確實知道淺水灣附近,灰磚砌的那一面墻,一定還屹然站在那里。風停了下來,像三條灰色的龍,蟠在墻頭,月光中閃著銀鱗。她仿佛做夢似的,又來到墻根下,迎面來了柳原,她終于遇見了柳原。……在這動蕩的世界里,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里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有一天,他們在街上買菜,碰著薩黑荑妮公主。薩黑荑妮黃著臉,把蓬松的辮子胡亂編了個麻花髻,身上不知從哪里借來一件青布棉袍穿著,腳下卻依舊趿著印度式七寶嵌花紋皮拖鞋。她同他們熱烈地握手,問他們現在住在哪里,急欲看看他們的新屋子。又注意到流蘇的籃子里有去了殼的小蠔,愿意跟流蘇學習燒制清蒸蠔湯。柳原順口邀了她來吃便飯,她很高興的跟了他們一同回去。她的英國人進了集中營,她現在住在一個熟識的,常常為她當點小差的印度巡捕家里。她有許久沒有吃飽過。她喚流蘇白小姐。柳原笑道:這是我太太。你該向我道喜呢!薩黑荑妮道:真的么?你們幾時結婚的?柳原聳聳肩道:就在中國報上登了個啟事,你知道,戰爭期間的婚姻,總是潦草的……流蘇沒聽懂他們的話。薩黑荑妮吻了他又吻了她。然而他們的飯菜畢竟是很寒苦,而且柳原聲明他們也難得吃一次蠔湯。薩黑荑妮從此沒有再上門過。
當天他們送她出去,流蘇站在門檻上,柳原立在她身后,把手掌合在她的手掌上,笑道:我說,我們幾時結婚呢?流蘇聽了,一句話也沒有,只低下了頭,落下淚來。柳原拉住她的手道:來來,我們今天就到報館里去登報啟事,不過你也許愿意候些時,等我們回到上海,大張旗鼓的排場一下,請請親戚們。流蘇道:呸!他們也配!說著,嗤的笑了出來,往后順勢一倒,靠在他身上。柳原伸手到前面去羞她的臉道:又是哭,又是笑!
兩人一同走進城去,走了一個回路轉的地方,馬路突然下瀉,眼前只是一片空靈——淡墨色的,潮濕的天。小鐵門口挑出一塊洋磁招牌,寫的是:趙祥慶牙醫。風吹得招牌上的鐵鉤子吱吱響,招牌背后只是那空靈的天。
柳原歇下腳來望了半晌,感到那平淡中的恐怖,突然打起寒戰來,向流蘇道:現在你可該相信了:'死生契闊',我們自己哪兒做得了主?轟炸的時候,一個不巧——流蘇嗔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說做不了主的話!柳原笑道:我并不是打退堂鼓。我的意思是——他看了看她的臉色,笑道:不說了,不說了,他們繼續走路,柳原又道:鬼使神差地,我們倒真的戀愛起來了!流蘇道:你早就說過你愛我。柳原笑道:那不算。我們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哪里還有工夫戀愛?
結婚啟事在報上刊出了,徐先生徐太太趕了來道喜,流蘇因為他們在圍城中自顧自搬到安全地帶去,不管她的死活,心中有三分不快,然而也只得笑臉相迎。柳原辦了酒菜,補請了一次客。不久,港滬之間恢復了交通,他們便回上海來了。
白公捫里流蘇只回去過一次,只怕人多嘴多,惹出是非來。然而麻煩是免不了的,四奶奶決定和四爺進行離婚,眾人背后都派流蘇的不是。流蘇離了婚再嫁,竟有這樣驚人的成就,難怪旁人要學她的榜樣。流蘇蹲在燈影里點蚊香。想到四奶奶,她微笑了。
柳原現在從來不跟她鬧著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那是值得慶幸的好現象,表示他完全把她當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順的妻,然而流蘇還是有點悵惘。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并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點。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來,將蚊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
傳奇里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么圓滿的收場。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