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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淺水灣,他攙著她下車,指著汽車道旁郁郁的叢林道:你看那種樹,是南邊的特產。英國人叫它'野火花'。流蘇道:是紅的么?柳原道:紅!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紅色,然而她直覺地知道它是紅得不能再紅了,紅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窩在參天大樹上,壁栗剝落燃燒著,一路燒過去;把那紫藍的天也薰紅了。她仰著臉望上去。柳原道:廣東人叫它'影樹',你看這葉子。葉子像鳳尾草,一陣風過,那輕纖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顫動著,耳邊恍惚聽見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鐵馬的叮當。
柳原道:我們到那邊去走走。流蘇不作聲。他走,她就緩緩的跟了過去。時間橫豎還早,路上散步的人多著呢——沒關系。從淺水灣飯店過去一截子路,空中飛跨著一座橋梁,橋那邊是山,橋這邊是一堵灰磚砌成的墻壁,攔住了這邊的山。柳原靠在墻上,流蘇也就靠在墻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墻極高極高,望不見邊。墻是冷而粗糙,死的顏色。她的臉,托在墻上,反襯著,也變了樣——紅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張臉。柳原看著她道:這堵墻,不知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么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墻。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墻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流蘇嗔道:你自己承認你愛裝假,可別拉扯上我!你幾時捉出我說謊來著?柳原嗤的一笑道:不錯,你是再天真也沒有的一個人。流蘇道:得了,別哄我了!
柳原靜了半晌,嘆了口氣。流蘇道:你有什么不稱心的事?柳原道:多著呢。流蘇嘆道:若是像你這樣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這樣的,早就該上吊了。柳原道:我知道你是不快樂的。我們四周的那些壞事、壞人,你一定是看夠了。可是,如果你這是第一次看見他們,你一定更看不慣,更難受。我就是這樣,我回中國來的時候,已經二十四了。關于我的家鄉,我做了好些夢。你可以想像到我是多么的失望。我受不了這個打擊,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認識從前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現在的我。流蘇試著想像她是第一次看見她四嫂。她猛然叫道:還是那樣的好,初次瞧見,再壞些,再臟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東西。你若是混在那里頭長久了,你怎么分得清,哪一部份是他們,哪一部份是你自己?柳原默然,隔了一會方道: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我這些話無非是借口,自己糊弄自己。他突然笑了起來道:其實我用不著什么借口呀!我愛玩——我有這個錢,有這個時間,還得去找別的理由?他思索了一會,又煩躁起來,向她說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里這么說著,心里早已絕望了,然而他還是固執地,哀懇似的說著:我要你懂得我!
流蘇愿意試試看。在某種范圍內,她什么都愿意。她側過臉去向著他,小聲答應著:我懂得,我懂得。她安慰著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臉,那嬌脆的輪廓,眉與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緩緩垂下頭去。柳原格格的笑了起來,他換了一副聲調,笑道:是的,別忘了,你的特長是低頭。可是也有人說,只有十來歲的女孩子們適宜于低頭。適宜于低頭的,往往一來就喜歡低頭。低了多年的頭,頸子上也許要起皺紋的。流蘇變了臉,不禁抬起手來撫摸她的脖子,柳原笑道:別著急,你決不會有的。待會兒回前房里去,沒有人的時候,你再解開衣領上的鈕子,看個明白。流蘇不答,掉轉身就走,柳原追了上去,笑道:我告訴你為什么你保得住你的美。薩黑荑妮上次說:她不敢結婚,因為印度女人一閑下來,待在家里,整天坐著,就發胖了。我就說:中國女人呢,光是坐著,連發胖都不肯發胖——因為發胖至少還需要一點精力。懶倒也有懶的好處!
流蘇只是不理他,他一路陪著小心,低聲下氣,說說笑笑,她到了旅館里,面色方才和緩下來,兩人也就各自歸房安置。流蘇自己忖量著,原來范柳原是講究精神戀愛的。她倒也贊成,因為精神戀愛的結果永遠是結婚,而肉體之愛往往就停頓在某一階段,很少結婚的希望,精神戀愛只有一個毛病:在戀愛過程中,女人往往聽不懂男人的話。然而那倒也沒有多大關系。后來總還是結婚、找房子、置家具、雇傭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她這么一想,今天這點小誤會,也就不放在心上。
第二天早晨,她聽徐太太屋里鴉雀無聲,知道她一定起來得很晚。徐太太仿佛說過的,這里的規矩,早餐叫到屋里來吃,另外要付費,還要給小賬,因此流蘇決定替人家節省一點,到食堂里去吃。她梳洗完了,剛跨出房門,一個候守在外面的仆歐,看見了她,便去敲范柳原的門。柳原立刻走了出來,笑道:一塊兒吃早飯去。一面走,他一面問道:徐先生徐太太還沒升帳?流蘇笑道:昨兒他們玩得太累了罷!我沒聽見他們回來,想必一定是近天亮。他們在餐室外面的走廊上揀了個桌子坐下。石闌干外生著高大的棕櫚樹,那絲絲縷縷披散著的葉子在太陽光里微微發抖,像光亮的噴泉。樹底下也有噴水池子,可沒有那么偉麗。柳原問道:徐太太他們今天打算怎么玩?流蘇道:聽說是要找房子去。柳原道:他們找他們的房子,我們玩我們的。你喜歡到海灘上去還是到城里去看看?流蘇前一天下午已經用望遠鏡看了看附近的海灘,紅男綠女,果然熱鬧非凡,只是行動太自由了一點,她不免略具戒心,因此便提議進城去。他們趕上了一輛旅館里特備的公共汽車,到了市中心區。
柳原帶她到大中華去吃飯。流蘇一聽,仆歐們是說上海話的,四座也是鄉音盈耳,不覺詫異道:這是上海館子?柳原笑道:你不想家么?流蘇笑道:可是……專誠到香港來吃上海菜,總似乎有點傻。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歡做各種的傻事。甚至于乘著電車兜圈子,看一張看過了兩次的電影……流蘇道:因為你被我傳染上了傻氣,是不是?柳原笑道:你愛怎么解釋,就怎么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