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李嗣業陣亡
這位時而英明,時而糊塗的大唐天子,癡迷於用他“高超”的政治智慧駕禦數十萬平叛大軍,他就像走在一條繃在高空中的牛筋繩上的雜耍藝人,不斷地做著各種高難度的動作,以圖保持自身的平衡。為此,他還特意搞出了一項“奇葩”般的發明創造——“觀軍容宣慰處置使”,由他身邊的宦官擔任,替他“監督”甚至“指導”各位將帥的統軍作戰。無奈,這些人中卻偏偏少有高力士、曹日升那樣的出眾人物,卻多是邊令誠、李輔國那種貪財攬權,又缺乏節操的無卵小人,他們縱或小有才氣,卻因為生理與心理受到過極端地迫害而變得異常扭曲變態。
皇帝們常常自負的以為宦官們因為沒有子嗣,需要完全依附自己才能生存,故而會對自己這個主人更加忠心,豈料,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們才會更加變本加厲地追求自我實現。
一開始,他們還隻是狐假虎威地謀求一點私利,緊接著,品嚐到權力的絕美滋味後的他們就開始變得欲壑難填,從而有了更高的政治目標。直到有一天,他們會翻過身來將昔日的主人踩在腳下,變成幫助他們攫取權力的傀儡。
當年,大漢的劉氏子孫們曾大大吃過了他們的苦頭,幾乎導致了國家的亂亡!沒想到,漫長的五百年之後,大唐的李氏子孫們不僅會重蹈覆轍,還將付出更為慘重的代價!
天子李亨非常“貼心”地為郭子儀與李光弼這兩員戰功赫赫的元勳宿將考慮,怕他們因為官職相當而在戰爭中“不相統屬”起了齟齬反而誤了大事,故此派了一位近來深受自己寵信的宦官,魚朝恩,擔任他這項發明的首位“體驗官”。
軍中大將哪個不知道郭子儀、李光弼二人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兩人相識多年,早在王忠嗣麾下之時就互為知己,平叛戰爭開始後,兩為元帥即有正副之分,如今,在軍中也是郭子儀掛帥,戰時軍中以軍職為準,這是曆來的鐵則,何談不相統屬?又怎會在大敵當前有甚齟齬?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而大將王思禮久在軍政兩界,自然比別人看得更深一層。他知道,正是因為郭、李二將莫逆相知,天子才要派個“觀軍容”的監軍來……,想到這裏,這位身經百戰的沙場老將不由得又想起當年的高仙芝和封常清,突然一陣寒意襲上心頭,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這位宦官魚朝恩隻三十來歲的年紀,生的膚色白膩,長刀條臉,細眉細眼,顯得極為精幹,手下帶著天子李亨從負責殿前禁衛的英武軍中撥出來給他的五百“射生手”,前呼後擁,雖然他在這些沙場老將麵前並不敢過分的囂張跋扈,但也絕非善類。
他到任之後,凡是大小軍事會議一概出席,凡是出席就必然要多少講兩句話,凡是講話又必然要搬出聖人的一兩條訓誡來,儼然一個代天巡狩的欽差大臣一般。
九路節度使中,郭子儀、李光弼、王思禮三人資曆最老,城府也最深,一般也都不去和他計較;李奐、季廣琛、董秦兵馬較少,資曆較淺,故此也不曾怎地;許叔冀和崔光遠卻是要千方百計哄得這位“觀軍容使”開心,以圖為自己在宮中找個靠山,甚至時常幫著他給元帥郭子儀掣肘;隻李嗣業、魯炅兩位性格剛烈的猛將不吃他這一套,混不把這位宦官出身的監軍放在眼裏,隻要他說的不對,便是一頓雷煙火炮般的搶白,常常噎得這個紙上談兵的家夥說不出話來。
魚朝恩心中雖然大為氣惱,但也著實不敢得罪這兩位殺人不眨眼的祖宗,隻得暗氣暗憋,伺機報複。
如此一來,唐軍雖然有九位節度使的二十餘萬眾,但卻反而鬧得各自分散,難以統屬——天子李亨可謂走了一歩大大的臭棋!
如此,史思明終於等到了屬於他的戰機。
他先向河南節度使崔光遠鎮守的魏州下了刀子!
一段時間以來,史思明已經摸清了這位新任河南節度使的底細,此人平生隻打過兩場小仗,一場是長安淪陷後,他作為京兆尹先投降了“立地魔君”孫孝哲,後來趁著長安城中混亂,渾水摸魚殺了幾個守門的燕軍逃了出去。再有一場就是在渭北偷襲了一支下鄉擄掠的燕軍,略有斬獲……,除此之外,他再無別的戰陣經驗!
史思明心中暗暗好笑,道:“李亨啊李亨,你派誰不好,非要派這麽個棒槌來替張鎬?看來為了麻痹老子,你也算是做足了功課了!這回不趁機打到你喊疼,你還以為老子是泥巴捏的!”
範陽燕軍勢大,又來的極快,兩三仗就擊潰了魏州城外的唐軍,燕軍到了城下卻做出一副並不急於攻城的樣子來,在城下轉來轉去,似乎在等待什麽……。
崔光遠見此情景心中大為狐疑,正在這時,他的幾個心腹紛紛來報,說在逃回城中的時候都聽到了賊兵中有人議論,有的人說:“不是李處崟召我們來的嗎?何為沒見到人!”還有的人聽賊兵說:“城裏李將軍晚上就會開城門投降,休要害了這些唐軍性命”雲雲。
崔光遠聽了,先是大驚失色,旋即怒火中燒,立即下令將手下大將李處崟綁了,押至城頭。
崔光遠罵道:“李處崟,怪不得在城外你一敗再敗,是等著晚上向賊人獻城嗎?”
李處崟大呼冤枉,怎奈崔光遠恰是有過詐降經驗的人,反而時刻提防別人欺詐自己,哪裏肯聽?當即傳令就在城樓上將李處崟梟首示眾,可憐一員忠勇的戰將,就這麽稀裏糊塗地死在這個昏聵的官僚手中。
城下燕軍看了,簡直都笑破了肚皮,史思明更是一邊笑,一邊罵道:“這個蠢物也配做一鎮節度使嗎?若是多有幾個,怕是這仗也不用打了!”旋即催動大軍開始攻城。
魏州城中的唐軍將士見自己的主帥竟然是這麽個糊塗玩意兒,單憑賊軍放的一點謠言就斬殺了一員大將,全都從腳後跟涼到了腦瓜頂,哪裏還有半點鬥誌,當即軍心潰散,紛紛逃散。崔光遠這才知道上了賊人的惡當,卻硬是不肯承認,見魏州城守不住了,便帶著一彪心腹黨羽開了城門逃命去了,這下子可害慘了魏州的老百姓,史思明大軍進城後又是一場燒殺擄掠,三萬多無辜百姓慘遭毒手。
史思明得了魏州後仍不急於救援鄴城,每日派出數路斥候探查唐軍虛實。
唐軍眾將見他戰又不戰,走又不走,都不知道這支老狐狸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史思明這點心思卻唯獨不能躲過他的“天敵”李光弼的眼睛。
李光弼當即提出了自己的應對方略:“思明得魏州而按兵不進,此欲使我懈惰,而以精銳掩吾不備也。請與朔方軍同逼魏城,求與之戰。彼懲嘉山之敗,必不敢輕出。得曠日引久,則鄴城必拔矣。慶緒已死,彼則無辭以用其眾也。”
這套充分利用優勢兵力分頭擊破鄴郡和魏州的方略可謂萬無一失,此時的鄴城被大水圍困了數月,城中已經斷糧,故此被攻破隻是時間問題,而史思明的十三萬大軍則是剛剛參戰的有生力量,其中還有幽州鐵騎和曳落河的精兵,攻克了魏州後士氣正旺,故此,隻能由郭、李二將親自率朔方、河東的唐軍主力抵敵。
然而,這套方略挑動了魚朝恩敏感的神經,這位宛如天子李亨肚子裏蛔蟲的宦官監軍,自然知道自己的主子最擔心什麽,更知道他為什麽將自己放在這個位置上,郭、李二將各自手握重兵,對朝廷來說,他們分則安,合則險。目前,唐軍還沒攻下鄴城,他們就要調頭去攻魏州,顯然是想脫離自己的監督,而如果他跟二將一同前去,不僅會與攻克鄴城的大功失之交臂,還有可能被二將架空,甚至……
想到這裏,魚朝恩的身上冒出了一身冷汗,在這位對軍事一竅不通的宦官的內心裏隻有他主子李亨的好惡和政治上的平衡才是“正事”,至於如何獲得戰爭的勝利,如何減少將士們的犧牲,就跟他毫無關係了。
他鎮定了一下心神,清了清嗓子,說道:“依咱家看,副元帥的方略自是有他的道理,但卻太把史思明放在眼裏了。據咱家所知,他所謂十三萬兵馬,不過是範陽、大同、平盧各鎮的兵馬總數,自然不可能全部帶來,至少要留半數看守他的老巢,再加上必要的輜重部隊,我看他在魏州充其量也就五萬多人馬。當年此賊十五萬大軍都在太原被副元帥的一萬多人打的丟盔卸甲,如今才這點人馬,虛張聲勢,怎值得兩位元帥同去剿滅?”
說到這裏,他又換上一副誠摯的樣子,說道:“本來,在兩位元帥麵前,這些話是輪不到咱家說的,隻是咱家擔心,萬一有人非議說‘兩位元帥現在功高權重,反而懼怕了那廝’,不僅兩位臉上不好看,聖人那裏也不好交代啊!”
這番軟中帶硬的話一說,竟讓郭李二將挑不出半點毛病,縱然李光弼智計百出,竟也一時無言以對;郭子儀完全讚同李光弼的判斷,但早就看破這個宦官根本就是表達了天子的憂慮,故此也隻得低頭不語。
一個不諳軍事的宦官,在用兵方略上將當世兩大名將質問得啞口無言,也是當朝的一大奇事!
如此,這場軍事會議最終不歡而散。
唐軍二十萬大軍仍死守在鄴城之外,毫無作為,士氣也逐漸低迷……。
當忠勇剛直的李嗣業聞聽此事之後,不由得義憤填膺!他氣憤地拍著帥案對部將們言道:“當年有個邊令誠,如今又來了個魚朝恩!這些沒卵子的豬狗,什麽時候能死絕了才好!”他大罵了一通還不解恨,立即點起麾下三萬安西兵直撲鄴城之下,他知道,如果不盡快攻下鄴城,唐軍士氣必然更加委頓,屆時師老兵疲,一旦有變,局勢將變得難以收拾。如今,副元帥的良策被監軍否決,隻有盡快攻下鄴城,才能將全軍從這個死套中解放出來。
鄴城西門地勢較高,此時積水已經不多,但城外已經變成了一片濕地沼澤,連原本的護城河都已經被淤泥填平,三萬安西兵隻得踩著沒及膝蓋的淤泥集中在這一麵攻城,這讓鄴城的燕軍得以集中力量防守,雙方就此展開了一場艱苦卓絕的苦戰。
在正月料峭的寒風中,“神通大將”李嗣業對著安西軍的將士們激昂說道:“弟兄們,你們拋下在安西的家,拋下家中的妻子兒女,跟我李嗣業千裏迢迢地來到中原,如今已經過去了兩年。我知道,你們中許多人跟我一樣,都想家了;我也知道,吐蕃人正在襲擾咱們的西域——老人們在歎惜,女人們在哭泣,孩子們在挨餓!兩年來,咱們大戰小戰幾十場,不少兄弟傷了、殘了,還有不少人把自己永遠留在了這片遠離家鄉的土地上。兄弟們,今天,我要帶你們剿滅城中這夥賊寇,然後,我還要帶你們回去趕走來犯的吐蕃人!那時候,咱們戰死的同袍們的英靈才能得以安歇,咱們的絲路才能再次通暢起來,咱們的女人和孩子才能再過上好日子!”
說道最後,李嗣業一把拽下了沉重的頭盔,狠狠擲在地上,手中寒光閃閃的陌刀向天一舉,用他雄獅一般的聲音嘶吼道:“大唐安西軍!跟我衝!”
“大唐安西軍!殺啊!”三萬名安西將士發出震天的怒吼,猶如絕了堤的洪水般向殘破不堪的鄴城攻去!
……
就在三萬安西軍猛攻鄴城的同時,盤踞魏州的史思明也悄悄展開了他第二步的行動。
鄭蔡節度使季廣琛率領本部一萬人馬負責在漳水上遊構築堤壩,引水漫灌鄴城,不料卻遭到偷偷迂回至他們背後的燕軍的猛烈襲擊,“金翅大鵬”李歸仁親率麾下一萬鐵騎突襲了這支戰鬥力不強的工程部隊,將毫無準備的唐軍殺死大半,季廣琛哪裏是他的敵手?要不是手下將佐拚死護衛,他本人恐怕早已成了李歸仁大鏜下的怨鬼,與此同時,唐軍設在中尉縣的糧草大營也被史思明乘機襲取。
燕軍扒開了唐軍構築的堤壩,漳水便順著原本的河道傾瀉而下,圍困鄴城的洪水開始慢慢退去。
這還沒完,史思明似乎從自己曆年與李光弼的對戰中學到了不少招數,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跟數量占優的唐軍玩起了“遊擊戰”。
他將手下軍馬分成多路,在圍困鄴城的唐軍背後五十裏內紮下數座大營,多製金鼓,每當深夜,唐軍剛剛休息,燕軍營中便金鼓大作,仿佛正在調動兵馬來襲,早已疲憊不堪的唐軍隻得整夜備戰,卻又不見燕軍前來,一來二去,攪得唐軍晝夜不寧。
捉生將出身的史思明自然不會忘記自己的看家本領,他從營中挑出數千幽州老兵,組成了幾隻快捷、靈動的騎兵小隊,專門抄掠唐軍外出砍柴、運糧的後勤部隊,一旦營中唐軍主力殺出,他們旋即飛也似地逃回本營,絕不與唐軍正麵糾纏。更有甚者,他們還換上了唐軍的衣甲旗號,專門襲擊唐軍運輸輜重的糧船和車隊,胡亂殺戮運糧民伕,燒毀糧船碼頭,他們自有一套“捉生將”獨特的聯係方式,經常是呼哨一響,便四麵聚來,再一聲吆喝,便立即逃遁的無影無蹤。
從江淮地區轉運輜重軍餉的唐軍多是未經戰陣的新兵或地方團練,哪見過如此神出鬼沒、怪異凶殘的對手?被人家搞得疑神疑鬼,人心惶惶。不久之後,二十萬唐軍主力的補給開始出現了嚴重的短缺。
然而,就在這時,一條噩耗傳來——“神通大將”李嗣業在攻擊鄴城之時不幸陣亡!
原來,李嗣業率三萬安西軍猛攻鄴城西門數日,雖然城外的泥濘給唐軍帶來了巨大的麻煩,但一向驍勇彪悍,素來善於攻城的安西軍還是終於在第三日午時取得了突破!
李嗣業身先士卒,他脫了個赤膊,手持巨號陌刀第一個飛身登上了垛口,亦如當年襲取連雲堡時候一樣。
守城的燕軍見這位凶神惡煞一般的“神將”從天而降,都嚇得魂飛天外。李嗣業陌刀舞動,如砍瓜切菜般一連殺死十餘位燕軍兵將,卻被“神槍太保”田承嗣迎住,兩人刀矛並舉,在城頭殺在一起,李嗣業身後十幾位陌刀手也與燕軍展開了殊死的搏鬥。
“神槍太保”田承嗣位列“四虎”中的第三位,一條丈八蛇矛神出鬼沒,打遍河南、河北罕逢敵手,如今到了生死一線的關頭,他也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領迎戰李嗣業,兩位馬上的大將就在城頭上展開了一場神鬼驚泣的歩戰。
李嗣業的陌刀猶如魔禽大風,要將青天劈為兩半;田承嗣的長矛宛若乘霧騰蛇,誓把黃河鑽個窟窿;一個是打遍安西四鎮的神通大將,一個是藝壓兩河英雄的神槍太保;兩員上將,偏要在這刀槍本領上見個輸贏勝敗,不知是陌刀技高一籌,還是蛇矛能爭上遊。
鬥到正酣處,兩人同時躍上了城牆垛口,刀槍並舉,在兩軍數萬人馬的眼前“叮叮、當當”鬥在一處。
轉眼間,二人已鬥了三十餘合。到底還是李嗣業力大刀沉,田承嗣漸漸力怯,正鬥間,他腳下一個趔趄,幾乎失足,槍法也露了破綻。李嗣業瞅準這個機會,手中陌刀高高舉起就要當頭披落,眼見一個“神槍太保”就要身首異處。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時,隻聽遠處“砰、砰、砰”三聲弓弦響,躲在不遠處箭樓中的“鬼見愁”崔乾佑突施暗算,對站在城頭的李嗣業三箭連珠射了過去,他號稱“燕軍第一神射”,自謂箭法不在當年的高仙芝之下。
李嗣業正全神貫注的酣戰田承嗣,哪裏防備有暗箭襲來?三支雕翎箭正中李嗣業前胸,他大叫一聲,陌刀撒手,墜下城去,氣絕身亡。
可憐一位忠勇無敵的“神通大將”李嗣業就此化作南柯一夢。
……